“当然——鉴于她评价我严谨得像个数学家,而逻辑学、数学和哲学本来就紧密相关,所以你这么说也可以。”
“那当时,你们为什么没有达成共识?艾涯得到了什么胜利?”
“嚯!好极了,你终于开始对她直呼其名,而不是叫她‘母亲’了,这对我们的谈话大大有利。贴切地说,是我单方面没有和她达成共识。但是,如果我真的如此坚定‘自然人’的身份,我大可以在第二天一走了之,而不是和你一起去医院探望劳伦斯,更不是在这之后留下来,接手你的工作。这就是艾涯取得的胜利,她成功以爱的名义,将我,从一个自然人,转变成了她的孩子——哪怕是暂时的。”
“……你没有完全接受这一身份?”
“没有。”
“可你怎么能说爱没有用?它明明很有用——它让你留下来了。艾涯成功了。”
“但不是完全成功了。”
伦科将一根手指竖在了林客面前。
这个动作很有意思。
它代表了噤声,代表了一种严厉的、严肃的警示。
仿佛他们现在身处群狼环伺的森林,伦科随时要拿起火把,驱散周围的重重黑影。
“我能提一提温特沃斯吗?”伦科问。
林客陡然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惊。
这一回,他的心脏可不是简单地扑棱了两下,而是在瞬间之内,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他听到了耳膜里的重重水声,听到了呼吸的海。
“……可以。”
“前两天晚上,我和他打的那通电话——在你开完会回来,我祝你任务顺利之前——我和他讨论了一下这个问题。我抗拒艾涯的爱,是因为我在逃避死亡,所以才给爱,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赋予了意义——这个论证过程十分复杂,我当时和温特沃斯说了很长的一段,现在不打算再复述一遍,你就当个结论听。”
林客想起来,在为瓦伦举行葬礼的教堂里,伦科说的那句“长生不死”。
还有在圣诞夜,他和伦科大吵一架。
他痛斥伦科胆敢以凡人之躯,渴望长生不死,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林客现在,终于能从伦科这里,得到一个完整的解释了。
他发现自己当初对于这句话的理解错得离谱。
甚至,他的一生,或许已经犯下了很多数不清的错误,脑子里有许多误解。
这并不是一种自我批判,说自己不够好,不够完美,更不是什么“人要原谅过去的自己”的道德释怀。
这是一种对真实追求。
“所以,我问他,有没有什么方式,能让我逃脱死亡的追捕,连带着能让我一并脱离,由死亡带来的,关于爱、亲情、和其他一些东西的意义呢?”
林客大脑中运行良好的逻辑能力让他听懂了。
如果在以前,林客是不会像伦科这样思考问题的。他压根不会这样想。
对他来说,爱并不需要被定义得这样清晰,林客渴望关怀,并不会给关怀做解剖手术。
伦科的脑回路简直异于常人。
听起来,他在很早的时候——至少是十年前他离家出走的时候——就因为渴望成为——或者说恢复成——一个自然人。
伦科没有把爱当成好东西,而是当成了一种束缚。
所以他想尽办法逃避爱,只接受自己头脑中的、来自尼索斯的爱——一个虚幻的爱。
换句话来说,伦科在坚定不移地用各种办法改造自己——改造一个原本拥有着很多爱的自己。
如果连伦科都在爱面前失败了,那林客真是不知道还有谁能成功。
“那温特沃斯怎么说?”林客问,他正在克制着心中涌动的潮汐。
“他说,”伦科像是想到了一些好笑的事情,他笑起来,“我可能,并没有对自己说了全部的实话。”
林客一愣。
“我的理念中,有很多自我欺骗的成分,”伦科冲林客摊了摊手,“我发现,他说的是事实,的确如此,以至于,我一直……没有能真正离开这里。”
伦科也想起来了圣诞夜的那次争吵。
当时林客对他的评价是对的,他的确是仗着有林客在,因为有这个弟弟在,所以他肆无忌惮地抛弃了家人。
兜兜转转十年整,他现在又坐在了家里主位的一侧,坐在了拍卖场里的“戴伦”铭牌前。
林客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
在返程的车上,在昨天夜里托斯卡纳圆丘的山坡上,在阿彻的尸体面前,他也对自己说出了同样的话,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他的痛苦之中,有多少自我欺骗呢?
而伦科呢?
伦科对死亡和生命的理解——是的,死亡,然后生命——有多少是真实的呢?
“恭喜你,听完了我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心路历程,只不过,我肯定还是对你有所隐瞒的,希望你能够谅解。隐瞒的东西,我也没有对温特沃斯和艾涯说明,只有我能拥有它。按照温特沃斯的说法,有些路,每个人都要走一遍的。我今天对你说这些,实在是因为你看起来太痛苦,而我又有半个艺术家的身份,艺术家对痛苦从来敏感——弟弟,我不想当‘摄魂怪’。”
这是林客将温特沃斯送去高塔之后返回庄园的那个晚上,他们在喷泉雕像前的谈话,伦科当时亲吻了尼索斯的雕像。
现在,伦科对林客说“谅解”,将手搭在了林客的肩膀上。
这几乎称得上一种安慰了。
现在才是他们最靠近的一次。
林客想开口,他想说:当然,这都是你的自由。
他终于能不带嫉妒地赞赏伦科挣扎求索的自由了。
伦科,自己的哥哥,果然——那么理所应该地——和温特沃斯是朋友。
但是他发现自己咽喉里的核桃膨胀起来,这让他说不出话。
好吧,命运如此。
于是他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对伦科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