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神后,他只嗅到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尽的硝烟与血腥味。
岁晚青被人押在断头台上,只能勉强抬起头,借着模糊的视线,仰望那个正端坐在王座上的王女。
“长风……还有跟着他的那些南洲的废物凡人,终于愿意从城里出来迎战本王了吗?”槐雁的目光甚至未曾在阶下之人身上停留,只是垂眸询问身侧的侍从。
在得到侍从肯定的答案之后,槐雁转过头很突然地对上了岁晚青的目光,眉头轻蹙、神色温柔,内里却藏着入骨的冷酷:“师父,我不再需要您教导了。”
话毕,她从王座上起身,冲行刑者一挥手,拿起长戟,领着乌压压的军队,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岁晚青的视线里。
行刑者得令,手起刀落。
嗤的一声,血溅了满地。
尽管已经历过一次,识海之中的岁晚青依然觉得脖子有点发凉,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
乱世生枭雄,胜者书史册。
这位九渊的最后一位王女,也是后世凡间传说中人尽皆知的“暴君”,继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斩杀功臣、吞并诸国。
岁晚青的回忆本该到这里便结束了,直到他看见自己的尸首被高悬在城门外最为显眼的位置——这是他死后的事情了。
据玄落所说,他死后两个时辰内,尸体会自行消散。这个过程中他的灵魂将陷入混沌的沉睡状态,等候着百年后新的身体重塑。
因此,他的记忆里不会有如此清晰的……在死后所发生的场景。
此刻,躲在仅剩的最后一座城池的南洲百姓,由于无法继续支撑下去的粮食,以及为了还在九渊地牢里生死未卜的族人,终于不得不以负隅顽抗的形式被迫迎敌。
长风领着那些幸存的族人,打开了城门。
城外寒风萧索,四面楚歌。
九渊的铁骑与士兵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但他们并没有立刻冲上来,只是冷冰冰地盯着城内的众人,等候他们自行缴械投降。
察觉到城门上悬挂着什么东西,长风毫不迟疑地拔剑出鞘。
剑风精准地割断了缠绕在城门上的绳索与布条,当头颅滚落在地的时候,他看清了那具尸体的样貌,霎时呼吸一滞,瞳孔紧缩。
他的眼里泛起红丝,双手急剧颤抖,险些要握不住剑。
半晌,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模糊不成调的字音,像是在念谁的名字。
随后,他一言不发地俯下身去,想要将那已然没了生息的头颅抱在怀中,只可惜那残破的尸体在他接触到的一瞬间,化为了一捧握不住的飞灰,消散在半空中。
长风试图收拢双臂,却没能留住最后一点温度。
他只停顿了片刻,再一次握紧手里的剑。
——身后是生死与共的同伴,面前的是虎视眈眈的冰刃冷甲,他没有喘息的时间。
望着那张熟悉而遥远的面容,岁晚青的心情却从未有地平静,而那平静底下又翻涌着无数将要冲破枷锁的汹涌情绪。
还不待他从这压抑的气氛里抽离出来,四周的场景又重新回到了最初的那个“梦”中。
关于玉帛城的结局,岁晚青不记得了。
史书里关于这座城的记载,唯有“消失”二字,至于它最终是被魔物掌控还是被外敌侵入,无人知晓亦无人追究。
这座城池,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荒山埋骨之地,山顶上突兀地多出来一座新坟——潇本想将他的尸骸埋葬在这里,不过那具尸身想必早已消散了,于是他只好带着岁晚青的遗物来到这里,替他建了座衣冠冢。
一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看门狗,嘴里叼着一对毫无灵力的玉镯,一瘸一拐地从潇身侧路过,速度很慢地往山下走去。
潇看了它一眼,并未理会,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直到黄土填满坟茔。
“先生,当年我所在的城池被毁,父亲和母亲让我先逃走,临走前他们把家里那件落了灰的桃木剑交付给我,说是祖上传下来,几百年前仙人授予的宝物,可以防身辟邪。
“可是当我举着剑在那些城兵手下反抗时,我只看到他们眼里赤裸的嘲笑。
“那根本不是什么宝物,甚至没有半分灵力附着,只是一把普通的木剑,劈在铁甲上便轻易折断了。”
潇说话的声音和低低的风声融在一起,语气没有太大的起伏,却听起来格外悲伤。
识海中,岁晚青站在他身后,望向那只瘸腿狗离开的地方,良久没有动作。
“我得到的第一件能够保护我的宝物,是先生你给我的。
“我会离开这里,去往仙京。”
说到这里,潇顿了一下。
“先生,你活了这么久,是不是早已知道那些‘仙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了?”
潇说完,起身望向无尽的苍穹。
岁晚青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回应他的是从更远处吹来的风声。
岁晚青知道,潇会如愿以偿见到那些“仙人”,但他最终也会失望的。
就像曾经的自己那样。
他早已厌倦了这个世界,因此一心只想要一场永久的长眠。
岁晚青转过身,看向山脚下那座尚未“消失”的混乱城池。
那里已被魔气包围,弥漫着无序与杀戮。
心底的那个声音终于再次出现。
“毁了这里吧。”
——“祂”说。
仿佛受到这声音的蛊惑,岁晚青无意识地抚上颈间动脉,用尽全身的力气,硬生生用指甲撕开了皮肉,鲜血顺着喉骨汩汩而下。
他用沾着血的手,朝着不远处的那座城池遥遥一指,血液顷刻间在半空中结成咒印。
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眸里,映照出一片波澜起伏的光芒,像黎明初升。
漫天烈火将古老的城池吞没其中。
那刻着“玉帛”二字的城门,逐渐隐没于火舌舔舐之下,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