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的厉害。
灰暗的苍穹下积涌着厚重的乌云,透不出一丝光亮,像是一个随时会张开巨口的猛兽,将人吞入其中。
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整个大地都在轻轻颤抖。举目望去,如蜂群般密集的匈奴军队正朝着井陉关奔涌而来,扬起的尘土漫天飞扬,将井陉关吞没在一片黄沙之中。
看着越来越近的匈奴,我睁开阖着的眼眸,放声道:“准备,放!”
随着我的话音落下,一颗颗巨石从城墙上投射而出,砸落到匈奴军队的内部。巨石刚一落地,便碎了一地,露出里面的金黄之物。霎时间,整个匈奴军队慌乱起来,战马受到惊吓,扬起前蹄,一片人仰马翻。
紧接着,潮水般的火箭从城墙上倾泻而下,密密麻麻,射在那些金黄之物上。顷刻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金黄之物炸裂开来,带着滚烫的星火,飞溅到匈奴人身上。不过须臾,匈奴人身上便燃起了熊熊烈火,发出如厉鬼般的惨叫。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身后的旌旗随着狂风烈烈舞动。我拔出腰间的长剑,剑指苍穹,眼神凌冽,“将士们,给我杀!”
“杀!”
伴随着冲锋陷阵的呐喊声,我们飞速冲进了匈奴人的队伍。火光照面,传来阵阵热浪。随后,刀剑交击,惨叫声四起,满目血肉横飞。不断有匈奴人的头颅掉落在地,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一片尸山血海。
城墙上投掷的飞石和箭雨还在持续进行着,砸落在地,形成一个个大坑,然后轰的炸开,将周围人炸的头破血流。同时燃起熊熊大火,将整个战场烧成了一片火海。
我在火海里来回穿梭着,借着火光和障碍物的遮掩,如幽灵一样,绕道匈奴人身后,一剑劈斩下去。一招毙命。
杀完我周围的最后一匈奴,我抹掉粘在脸上的血污,眼前一片模糊,不受控制地撑剑跪在了地上。握着剑的手剧烈颤抖着。
脑袋疼的厉害,整个头部疼得像是要炸开一样。
我不得不弯曲着身体,用手捂着头部。
即便我用的是左手,但还是会牵扯到右肩,右肩的伤又加重了。若是再不停下来,我的右臂真的要废了。
可我不能停。我必须在最后的时间内,杀光这些匈奴。只有这样,才能在我离开后,最大程度保全井陉关。
这右臂,废了便废了吧。
我咬牙,努力抑制住眼里的眩晕,撑着剑站了起来。
刚站立没多久,便听到一阵呼喊从远处传来,“将军,小心!”
闻言,我立马转身用剑抵挡,刀与剑摩擦出火花,绽放在空中,最后消散不见。
我往后退了一大步,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匈奴人,打量片刻,嗤道:“我没去找你,你倒是找上我来了。”
闻言,木哈丹哈哈大笑,一张脸上满是阴鸷,“听说你最擅长的便是斩杀敌方将领,连哈赤那家伙都被你杀了,说明你还是挺厉害的。老子欣赏你,所以便找过来了。 ”
“不过,看你现在这样子,有点让我失望啊。”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一道人影一旁冲了过来,直直挡在我的面前。
是崔璟。
他手里举着剑,剑刃微微颤抖着,明明是害怕的模样,却挡在我的身前,身形瘦削,在如同大山般的木哈丹面前,宛若一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蝼蚁。
他不该来这里。
我皱着眉,用沙哑的嗓音道:“崔璟,你让开。”
他执剑的手依然在颤抖着,声音也发着抖,“将军,我来对付他,你快点走!”
我看了他一眼,很想告诉他,没用的,他就是冲着我来的。可最后还是把话头给咽了下去。
木哈丹低头看了一眼这个纤弱到只要一刀下去就会死的少年,嗤了一声,阴沉地道:“送上来找死罢了。”
说完,举起刀便挥下去。
就在他的刀快要劈到崔璟的面门的时候,被我用长剑借力挑开,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趁他没反应过来之际,我拉起还处于发懵状态的崔璟,扭头就跑。
战场上燃烧的熊熊大火窜的极高,似是要将天也点着,染成一片通红。浓黑的烟从四面八方袭来,围成密不透风的墙,将我和崔璟包裹其中。
我用袖子捂住口鼻,可即便是这样也无济于事,从肺部传来的窒息感愈发强烈,眼里一片模糊。
我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努力辨认哪里可以从火墙里出去。崔璟拍了拍我的肩,指着一处方向:“将军,那里能出去。”
我一愣,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
他似乎并不受影响。
察觉到我的诧异,他扬起一个脏兮兮的笑脸,“我从小就帮爹煎药炉烧柴火,早就被熏习惯了。”
我没回他话,拉着他便往出口走去。
在他的指引下,我们很快就走出了火墙,来到了火势相对较弱的地方。
我看向他,刚想让他赶紧离开回城,却在看到他身后的人影时瞳孔一缩。
电光火石之间,我将他拽到身后,用剑抵挡,刀剑相撞,手臂阵阵发麻。眼见着剑不断向我眼前逼近,我神色一凛,将抵在长剑上的大刀猛地挥开,向后退了几步,右肩上传来阵阵刺痛。
木哈丹用手擦拭着长刀,眼底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阴狠,笑着道:“是我小看你了,左凌云,刚刚那一击,我用了我三分之二的力气,没想到你竟然能接下来。”
“接下来,我会用尽我的全力,你接的住吗?”
我攥紧了手中的长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崔璟踌躇着,似乎是想上前,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道。
“你走,你在这,只会拖累我。”
他的步伐一下子顿住。
我看着他,毫不留情地道:“你走吧,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他沉默地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抿了抿唇,片刻,转身离去。
木哈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向我,眼里满是嘲讽,“就算你把他赶走了又怎么样?他最后照样要死在我们人的手下。”
我无视他的话,只道:“少废话,动手。”
“倒是猖狂。等过了一会儿,我看你还能不能这么猖狂。”
他嗤了一声,提起大刀,攻了过来。大刀划破虚空而来,发出阵阵嗡鸣的声响,攻势迅猛。我灵活地侧身躲闪,同时用剑身抵挡,剑与刀的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交鸣声。
他动作一顿,很快便又是一刀劈过来,被我侧身躲过,同时顺势贴近他的腰侧,白芒闪过,在他的腰上留下一道深痕。
他的身形一晃,露出了破绽,我找准时机,对着他的后背又是一剑。他的后背立马便多了一道长长的流着血的疤痕。
他转过身来,如虎的眸子里满是阴森的怒火,似乎是被我接二连三的攻击惹恼了。
“左凌云,你很了不起,能将我伤成这样。”
“但是接下来,不会了。”
说完,便又发起了进攻。
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状态和之前不一样了。
他的一招一式极为凶猛,招招朝着我的命门而来。我一边躲避他的攻击,一边寻找时机偷袭。可每当我要近他身的时候,他总能精准地避开,我反而被他砍了好几刀,刀刀见血。
在被他又一次刺中后,我半跪在地上,捂着不断留着血的腹部,剧烈地喘着气,浑身发着冷,右肩早已痛到没有知觉。视线里跳动地火焰也变得扭曲怪异,张牙舞爪,仿佛索命的妖灵。
视线模糊间,我看到一双大脚走到我的面前,紧接着便传来他嘲讽的声音,“左凌云,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是可怜,像什么呢?”
“哦,像一只败家之犬。”
闻言,我神色微动,支起剑想要站起身来,却感觉到右肩猛地一沉,被狠狠压到了地上。
他的脚踩在我的肩上,用力碾动,发出清晰的咔咔声响。骨裂的疼痛从右肩迅速传至四肢百骸,我的喉间顿时溢满了腥甜,鼻腔充血,冷汗淋漓。
我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嗤了声,将脚放了下来,有些失望地说道:“倒是个硬骨头。”
我大口喘着气,看着他,目光冷锐。
见状,他将我提了起来,一把掐住我的下颚,发狠地道:“你如果不这么看看我,我或许能考虑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我被他掐得几乎喘不过气,只能从喉间溢出断断续续的音节,“你…想得…”
“美…!”
我腰部发力,双脚狠狠蹬向他跨部的正中间的位置。他瞳孔猛地一缩,不自觉地松开了掐着我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跨。
胸腔内的窒息感终于消失,我大口呼吸着空气,顾不得身体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立马用剑刺了过去。
这一场战,不是他活,就是我活。
我必须要活。
我舍弃了以往惯用的招式,改用左家世代相传的剑招,在攻击敌人的同时,能最大程度的防御,这是左家剑法的特点。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袭击弄的措手不及。虽然很快便反应过来用刀格挡,却显得不是那么得心应手,身上被我划了好几道大口子,皮肉翻开来,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
他被我彻底激怒了,双眼溢满了血丝,举着大刀不要命地朝我扑过来。我闪身躲避,但腹部和肩上传来的剧痛让我的速度有所减缓。一个闪避不及,大刀侧着我的右腹穿过。我的脸霎时变得更加惨白,嘴唇也变得更加乌紫。
不能在这么下去了。
我动了动尚还残留着一丝知觉的右臂,不动声色地,将藏在怀中的小巧匕首握在右手手心。然后用剑支起身子,不再躲避,直朝着哈木丹而去。我和他再次交打在一起。
他的刀锋数次擦过我的脸颊和脖颈,带着肃杀的罡气,在我脸和脖子上留下道道血痕。但同时,他的身上也多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不断往外冒着血。
而我终于找到机会逼近他。
“左凌云,你怎么还不死!”
他瞪着我,挥着刀,怒吼道。
我将剑翻了个面,刺入他的小腹,而后翻身一跳,跨坐到他的肩上,在他的刀挥过来之前,迅速将匕首刺入他的咽喉。
霎时间,他的血泄洪般地从喉间喷涌而出。
“你…”
他张了张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瞪大了眼睛,倒在了地上。
我从他的尸体上下来,将插在他腹部的剑抽出。在将剑抽出的那一刻,双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不受控制的向下坠去。
我的眼前一片发黑,眼前的一切,包括脚下的褐色土壤都开始变得模糊。身体的极度疼痛也似乎也感受不到了。一切仿佛归于虚无。
不行,我不能死在这里,还有人,还有人在等着我回去…
大哥…萼雪…
他们…
还在等着我回去啊!!!
刹那间,虚无消散,一切恢复了清明。
我扶着剑站了起来,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如同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跌跌撞撞地,向火海外走去。
可火却越来越大,烧得越来越旺,像是要将我真正吞没在这一片火海之中。
我没有放弃,依旧向前方走着,就算不知道前方是哪,也要一直走下去。
不是过了多久,恍惚间,我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叫我。
我原本以为是我的错觉。可那道声音却越来越近,直到,一个黑影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的眼早就被烟熏的看不清,只能模糊地看出来人顶着一张黑乎乎的脸,看着我,露出大白牙,笑道:“我就说将军您还活着!看!被我找到了吧!”
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却从这熟悉的语气里辨认出了来人是谁。
“崔璟,我不是叫你离开了吗?”
声音沙哑地如同生吞了无数把刀子。
他哈哈一笑,不在意地道:“我知道将军您之前赶我走,是怕我白白送死。所以我离开去杀别的匈奴去了。现在没匈奴可杀了,我就回来找您了。”
他挠了挠头,看向我,一惊。
“将军,您怎么伤的这么重啊,不行不行,您这次可不能赶我走了,就算您赶我走,我也不会离开的。”
他边说着,边走到我的身旁,一只手挽住我的腰侧,将我扶起来。
我的神色微动,没有拒绝他的搀扶。
“将军,您怎么这么轻啊?跟我妹妹一样轻,像个小娘子一样。”
走出一段距离,他笑嘻嘻地看着我,问道。
我瞥了他一样,没有力气回答他的话,只能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将军,我实话说吧,之前您赶我走,我还是很生气的,但更气自己的无能。”
他低垂着头,半阖着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我知道自己的战斗力不行,但在白副将选人时,我还是报了名。”
“我想着,能多杀几个匈奴人就多杀几个,替爹报仇,我的这条命也算值了。”
他笑了笑,继续道。
“其实,我报名参军,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的声音突然弱了下来。
“将军您可能不知道,我的祖父,早年因为犯下错误,我们一家人被流放到了这里。我们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处境十分艰难。那时我娘还怀着我妹妹,马上就要临产。可偏偏就在那时,我爹被人诬告说杀死人,被关了起来,说是要被斩首。”
“我娘听到消息,当即就气急攻心,提前生产。当时我只有三岁,什么也帮不上忙,只能看着祖母端着血水忙来忙去。”
“可我娘最后但是死了,血崩死的。”
“妹妹活了下来,身子骨却不好,老是生病。祖父早在被流放的路上就因病去世,家里一个会医术的人也没有。就在这时,爹回来了。”
“他是被护国大将军放回来的,也就是您的父亲。他不仅将污蔑我爹的人斩首示众,还在知道我家的情况后,派人送来了一笔银子。听说我爹医术好,他便将我爹调到军队里去当军医,他离任后,我爹便一直在军队里工作,直到他死之前,都是。”
我颤了颤双睫,没有出声。
他依然笑着,像是永远不会伤心一样。
“虽然当时我还小,但我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左大将军对我们家的恩惠,所以听说您要选人上阵,我便来了。”
“您会不会觉的我很莽撞?”
闻言,我轻轻摇了摇头。
“不会。”
勇敢,永远都不应该被否定。
他如同一只麻雀,叽叽喳喳,有着说不完的话,也因着这样,我愈发昏沉的大脑才能保持几分清醒,不至于昏厥过去。
我们二人彼此搀扶着,在火海之中找着出路,可火势却越来越大,窜上了天空,形成了囚禁我和他的牢笼。
黑烟弥漫,我也愈发喘不上气,几近窒息。
难道我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我望着被火烧红的天,默默地想。
“将军,您想活着吗?”崔璟突然看向我,问道。
我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