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过久没感受到这种松弛,他半阖着眼,撑着矮几头靠在车壁上,眸光一动不动盯着对方那只手。
这次的时间格外长,长的日头隐隐都往下落,正当他困倦眼皮打颤时,蓦地被一声惊呼叫醒。
【宿……宿主?】
梅负雪身子一蜷,外表看不出多大异样。
他沉下心慢慢将注意放在识海。
“怎么?”
【我……】系统声音有些颤抖,【我好像……】
梅负雪凝神看去。
他的识海是一片虚无薄雾的淡金色,没渡劫前就是这样,渡劫后就多了点东西。
一团模糊的光团。
现在那团光正忽闪忽闪地游荡在迷雾中,跟个提灯似的,看着有点迷茫。
梅负雪抬高胳膊,毫不客气将它扯下来:“你在做什么?”
【宿主,你看周围。】
不等他再观察,识海中陡然发生动荡。
成片成片的金色祥云一朵一朵炸开,弥漫了半边广阔无垠的识海,在猝然爆开的云花中,还夹杂了什么东西。
灵力如同涓涓细流,扭麻花似的缠在雾气中,又顺着缝隙汇聚在梅负雪掌心。
不,不是掌心。
是光团。
梅负雪愕然地盯着手中那具愈发清晰的光团。
身形骤然一晃,本来识海中凝聚成型的神识开始虚无涣散,星星点点的灵力顺着他的身体逃离,全都被那光团所吸走。
梅负雪:?!
“你怎么抢我的灵力?”
光团:“……”
它也不知道啊,它明明什么都没做。
梅负雪手一抖,光团上下翻滚着远去。
但毫无用处。
神识中的灵力就跟八百年没见过骨头的狗一样,屁颠屁颠跟着它一溜烟的跑走了。
梅负雪:“……”
他差点破口大骂。
这到底是个什么混账玩意,怎么还带噬主的。
然而不等他散形逃离识海,就又出现了变故。
半空中那团翻飞的光大概是吸足了灵气,逐渐变慢,一点一点,缓缓定格在半空中,当着梅负雪的面,做了个类似伸懒腰的动作。
他几乎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一个圆的跟球一样的东西,怎么会做出这种复杂的东西。
也正是这时,神识的消散减慢,识海中剩下一点残羹冷炙稀稀落落回到他的身体,勉强稳住了他几近半透明的化形。
梅负雪神情呆滞。
不给他反应时间,头顶就传来极速的破空声,抬头看去,就见一团白花花的,不知名物什对着他脑门往下砸。
梅负雪:“……”
团子下落速度遽然加快,经历了刚才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大概也猜出了这是个什么玩意,手忙脚乱运气起身就准备亲手接。
谁知变故又生。
团子将至未至,虚空中猝然穿传出碎裂声,梅负雪的手抬到一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识海毫无防备被撕了个口,一位白衣少年不疾不徐出现在半空中,游船戏水般轻松,剑鞘一挑,团子蹦哒着上钩,跟着旁人滚跑了。
他:“……”
“祁白川,你给我站住!东西还我!”
神识归位,梅负雪猛然一颤,乍一睁开眼头有点晕,但他来不及多想,瞄准就近处的那个白影就往前扑。
他娘的他算是知道了。
怪不得某人这么好心,原来目的在这呢。
刚刚帮他修复经脉都不一定是真心的,应该是试探,估摸着从他往对方身上抹口水的时候这人就起疑心了,只是一直按压着没动,就等一个好时机。
现在好了,他一时大意真被逮着空子以牙还牙。
“祁白川!”
梅负雪喊的声嘶力竭,他离的近,手脚并用着扒。
车内空间实在不大,他这番大动作顿时撞的矮几侧翻,没喝完的姜茶撒泼洒出来,淋了二人一身。
无暇顾及其他,梅负雪一发力,两膝横跨在对方腰侧,随即便松开劲道,整个身子毫无缓冲就往下面坠,那架势活像要压死对方。
底下果不其然传来闷哼声。
人过来的时候祁白川不知怎地也没躲,车内狭窄,倒下去的那一刻只来得及看见他用手肘磕住地面,借着摇晃的车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而外面的裴初正跟灵兽抱团,半梦半醒间就听车内一阵天崩地裂,吓得他一个趔趄差点头身颠倒往下栽。
好不容易扒拉住灵兽脖子,又听见车内一声带着怒火,跟没了爹娘一样点名道姓的叫嚣声。
他慌忙一跳,怕出差错拉开车帘急声询问:“祁仙君,梅公子,你们……”
话到嘴边,蓦地卡回嗓子里。
就见车内本就逼仄的空间内,硬是被两人搞得一团糟,壶渣碎了一地,矮几腿断了半截,名震宗派的天之骄子被压在下面,发冠扯的歪歪斜斜。
但人还是很镇定的,长腿微曲,半躺不躺身形稳当,即便身上多了一个人重量也不见疲态,甚至还有闲心想去抽手扶一下。
相反梅负雪略显忙乱。
他双膝跪地,更准确说是跪在下面人衣服上,整个人气急攻心喘息连连,那模样恨不得咬碎牙龈生吞了对方。
裴初目瞪口呆,手保持着掀帘的姿势,说不清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这副场景。
此时此刻,他内心只有一个想法。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来的正好。”
察觉有人来了,梅负雪森然转过头,直勾勾盯着他,“帮我把他按住。”
裴初:“……”
他脑中不自觉想起来梅负雪口中双修遍名门宗派修者的豪言壮志,颤声道:“这……我加入……不太好吧?”
梅负雪眼神威胁:“让你上你还不愿意?”
裴初:“……”
“我……”他有苦说不出,结结巴巴半晌,最后一狠心,“公子,我实在是打不过祁仙君啊,实在不行,您让他上我……”
话没说完,整个人就嗖地飞出去。
……
梅负雪冷冷瞧着下面,一手稳住身子,一手攀上那处伤疤上:“东西交出来。”
祁白川仰望着上面,这番低压的作态也不显狼狈,他瞥过自己现在的姿势,道:“你让我如何交?”
梅负雪依旧垮着脸,非但没松手,还抽了身下人的腰带,顺势将人撑地的手从后面绑了起来。
“嘭”一声过后,这下对方是彻底没了支撑点,完全躺在车内。
但神色依旧不见慌乱。
他道:“你先松开。”
梅负雪面色不善:“做梦。”
边说边钳住下面人的下巴,大有一副死杠到底的气势。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祁白川:“听了一路。”
梅负雪:“……”
什么特殊癖好。
对方似乎觉得他被打击的不够多,又补充了一句:“你用神识交流,波动太大,想不知道都难。”
梅负雪:“……”
他在这短暂的静默中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似乎一直都低估了这家伙的实力。
本以为即便渡劫失败,应对现在的麻烦也绰绰有余,谁知一而再再而三在这人身上栽跟头。
哪家好人能窥探别人的神识。
梅负雪面色更难看了。
许是对方瞧出了他的挫败感,出声转移话题道:“这是个刚化形的灵物,应该还不错。”
说罢轻轻敲了敲地,那团不知名的物什终于显现出来。
白中带金,浑身绒毛,乍一吹风似乎还承受不住,整个团子冷的微微颤栗。
约莫是察觉了两人的目光,那团子抖了抖绒毛,缓缓舒展开,露出一对微阖的浅金色的眼睛。
“主......人?”
团子迷迷瞪瞪,茫然了好一会才清醒。
待完全睁开眼,看到面前两人一上一下这幅场景,整个团都僵住了。
“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看到!”
梅负雪眼疾手快,赶忙起身捉住那只想去跳车追随裴初的玩意,放在眼前细细打量。
半晌,他难以接受的开口:“走地鸡?”
团子:“......”
“还能长。”
祁白川指尖灵光一闪,被当成麻绳捆的腰带自动脱落,经过刚才梅负雪毫无章法的揉搓,已经看不出原样。
“幼年体,放在身边养着就行。”
他坐起身,从梅负雪手中接过那只疑似幼鸟的肉团,弹指将其近乎于无的两只翅膀给揪了出来。
梅负雪看着那弱小的身躯陷入沉默。
这玩意......当作预备伙食都不够塞牙缝。
“它为什么会是只鸟?”
梅负雪还是无法接受现状,明明最开始还是个疑似天道指引的使者,威风的很,现在突然告诉他,这其实是个灵宠。
祁白川应该看出来他心中所想,耐心道:“你的招式可曾受限于它?”
限制?
梅负雪眨了下眼,靠回车壁。
他清楚记得醒来时这团子对于他本名招式的解释——渡劫成功后的产物,但因意外保留下来。
意外?
什么是意外?
他来到这里就是意外。
这世界上的仙早就陨灭了,只有史书上有迹可循,况且每位仙飞升的方式不同,更无人知道仙的本命招是什么,包括他自己在内,都还是一头雾水。
目前唯一所知就是他这招式能夺人灵力,但代价......
从叶憬那就可以看出来,根本就是虚无缥缈。
“你似乎对这我的招式很了解,难不成你也渡过劫?”
祁白川还在摆弄那只团子的翅膀,闻言不咸不淡道:“若我真渡过,便不会有伤。”
也是。
梅负雪觉得是自己多心了,若真有人成功飞升成仙,应该早就名动宗门,而不是像这人一样拖这副病体四处漂泊。
沉思之际,那边忽然又传来响动。
寻声看去,就见那团白金色的幼鸟缩成球,瑟瑟发抖站在祁白川两指上,再往后退一步就能立刻滚下车重新投胎。
发现梅负雪终于注意到自己,团子可怜巴巴:“宿主……”
刚出口,似乎发现这个称呼已经不妥,又开始改口:“主人……”
梅负雪对于抢自己灵力的家伙毫无怜悯之心:“一边玩去,没看见我正忙着呢。”
团子:“……”
“你刚刚不是还想着替我报仇吗?”
它哭卿卿拍着两只拇指大小的翅膀,奈何头大身小,别说飞,扇两下都累的要命。
“我一出生就被虐待,主人你以前不是这么对我的。”
梅负雪头也不抬:“我以前怎么对你的?”
“你以前……”团子话一卡壳,似乎也被问住了,立马换了个话题,“刚刚在识海里,你还在跟他打架呢,怎么现在都……”
它疑惑的打量了番正在束冠整衣的祁白川,犹豫道:“进展的这么快了。”
梅负雪:“……”
他朝着另一边看去,就发现那人已经倚在车门前,半边身子已经在外面,看模样随时准备出门而逃。
虽然这词实在跟他不搭。
梅负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件事。
方才在识海抢他团子的账还没算,以前把他当傻子诓的账也没算,自己现在居然就莫名和和气气地坐在这跟对方闲聊了。
察觉到这点他顿时心情不太美妙。
“祁白川!”
祁白川毫不意外地侧开身,就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气势汹汹的扑过来。
“你这个……”
对方愤怒控诉。
然后一时不察分心扑了个空。
他反手一捞,将差点掉下车的人提起来,顺了顺脊背,道:“灵力恢复好了?”
“嗯?”
车帘大敞,梅负雪猛一站稳,滚滚冷风顺着长袖倒灌进衣内,肌肤相贴之下竟一点都不觉得冷。
心绪又被牵走,他稍微一怔,尝试唤起体内枯槁已久的经脉,有暖流循环渐进。
经脉的感觉不会出错,那是他自己唤出的灵力,充盈,蓬勃,他的实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恢复……
他默念着这个久违的词。
……
车行的愈发慢了,沿路影影绰绰的枯树印在苍青的天上,卯足劲等待临近的新春。
稀稀落落的冰棱倒挂在墙垣,朔风若是吹的很了,便噼里啪啦摇起银铃。
偶有修者经此而过,看着刹步在车沿边的两人,免不了面色怪异。
梅负雪指尖一撮,猝起的火苗驱散严寒,将沿路的冰碴子哗啦一下都烧成水花,全渐在泥里。
祁白川松开手,任由对方乐此不疲。
“还坐车吗?”他道。
梅负雪朝他嗤去:“你在瞧不起谁?”
后面亦步亦趋跟着的裴初见状,兴奋的挥手:“二位……”
梅负雪没搭理他:“我们要顺路去哪来着?”
祁白川:“ 巫城,城主府。”
“那有什么好玩的吗?”
“韩峥母族。”
梅负雪眉梢一动,兴味盎然“噢”了声。
裴初加快了步伐,与车并齐。
“二位这是……”
话未说完,眼前两人蓦地消失,一股熟悉的眩晕感的袭来,他左脚拌右脚,来不及上演倒栽葱,人就跟着没影了。
剩下没说完的话都飘在尾音中。
“双修……完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