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哪怕到了今天，许非遥仍觉得以梁湃对他的恩情，值得他付出一个肾的代价。

毕竟，要是没有梁湃，他难以想象自己现在会身在何方，困在哪个不知名的工地，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他断然不会有机会重返校园，考取顶尖学府，进入大厂从事高薪工作，更不会有能力支持许书雁追求她的广阔人生。

许非遥还记得衡城大学新生报到那天，他乘坐老旧的绿皮火车，满载大包小包的家乡特产，首次从闭塞的小镇踏入繁华的都市。

等到后来见识增长，他才明白那些他曾自以为珍贵的特产，在梁湃眼中该是多么不值一提。

尽管如此，梁湃仍对他的无知和短浅予以了极大的包容，他仪表堂堂、彬彬有礼，举手投足中尽显成功企业家的风度。

许非遥在衡城一家五星级饭店订了座位，为了这次宴请，前前后后几乎花光了整个暑期打工的积蓄，还精心准备了一段感激致辞，私下多次排演，最后还是因为紧张而说得磕磕绊绊。

听见许非遥用青涩的口吻承诺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时，梁湃都不禁轻笑出声。

“好孩子，不必有心理负担，润物计划就是为了保证像你这样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不因贫困而失学，”梁湃的声音温和而充满关怀，可谓是风度翩翩，“当然，如果你愿意在课余时间找些事情做，我的确有个不情之请。”

许非遥立刻端正坐姿，坚定应声：“梁叔叔，您尽管吩咐，我一定全力以赴。”

梁湃饮下一口酒，眉宇间显露忧色，缓缓道来：“是这样的，我有个儿子，只比你小两三岁，不过远没你那么乖巧听话。”

许非遥追问：“是学业上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何止啊，成绩吊车尾也就罢了，他现在连课都不去上了，”梁湃说着，深深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工作繁忙，抽不出时间管教他，我也不奢望他能出人头地，只希望他别走错了路。”

许非遥眼神一转，即刻领会梁湃的意图，挺直腰板道：“您是想让我帮您带带儿子？没问题，梁叔叔，这事包在我身上！”

梁湃欣慰地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踏实多了。唉，我儿子脾气倔强，不听管教，我要是硬来，恐怕会适得其反，辛苦你作为同辈，多给他做做榜样，把他往好的方向带。”

整场饭局中，许非遥心情始终紧绷，随时准备着应对梁湃的问题。好在他事先预判了梁湃的大多数提问，准备得十分充分，能够对答如流。

眼看着梁湃酒足饭饱，桌上的菜仍剩了不少，许非遥饥饿难忍，终于忍不住伸出筷子，想尝尝中间那道色泽金黄、看起来十分诱人的松鼠鱼究竟是什么口味。

就在这时，梁湃突然发问：“对了，有个问题我忘了问你。”

他默默收回筷子，恢复了端正的坐姿，恭敬地笑道：“梁叔叔，您请说。”

“你对同性恋怎么看？”

许非遥手中的筷子滞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个可能的问题，却从来没想过这一个。

对于自幼在小镇长大的他来说，这是个很陌生的词，且常与一些不愉快的意象纠缠在一起。只不过他素来行事谨慎，在未能完全摸清梁湃的意图之前，不会贸然作答，只是沉默着眨着眼睛。

梁湃看出他的犹豫，补充道：“你别紧张，我只是随口一问。其实说来说去，还是我家儿子的事。我最近发现，他好像有一点那种倾向……”

许非遥怔了怔，小心询问：“您是怎么发现的呢？”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最近经常逃课，我就派人跟去看了看，发现他经常去一些……那种场所。”

许非遥天真地眨巴眼：“什么场所？”

梁湃沉吟片刻，吸了口气：“一群男人聚集在一起，宽衣解带、搔首弄姿。”

其实许非遥仍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场所，但从梁湃忧心忡忡的表情中，他知道那必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梁湃继续说：“我早年丧妻，至今未再娶，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对他唯一的指望，就是盼着他好好成家立业。要是他小小年纪就走上歧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九泉之下的母亲交代……”

说到这里，梁湃眼中已泛起泪光。许非遥深受动容，急忙安慰道：“梁叔叔，您别着急，小孩总有叛逆的时候，现在还没长定型，一旦发现问题，及时纠正就是了，您放心，我一定会帮您将他引上正轨的。”

七年后的现在，许非遥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手指缓缓抚过那道他平日里总会刻意回避的伤疤。

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第一次见面，梁湃便直接开口向他要一个肾，事情的走向会不会截然不同。

或许梁湃就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最终机关算尽一场空，栽在自己儿子手里。

梁湃的儿子就不会从疑似有同性恋倾向的问题少年，变成和男人上过床的彻头彻尾的同性恋，经历一段乏善可陈、并不甜蜜的初恋。

而许非遥也不会沦为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罪人，在自责和罪恶感的折磨下惶惶不可终日。

对于每个人来说，那都将是更好的结局。

----

短暂的团建放松后，游戏部迅速进入一年中最为忙碌的季度。

之所以忙碌，是因为风华集团内部创新挑战赛，将在本季度揭开序幕。

作为集团每年的重头戏，创新挑战赛曾催生出风华多个拳头产品。赛事面向所有员工，不分部门，不分职能，自由组队提交方案，无论是对现有项目的升级迭代，还是全新创意的孕育孵化，任何什么奇思妙想，只要能赢得评审团中任一高管青睐，即可获得立项和投资。

挑战赛共包含两轮海选和三轮竞标赛，第一轮海选将于下周举行。

对于许非遥和筑梦项目组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帮助他们重启搁浅已久的家园系统。

于是，在保证茶水间正常运营之余，许非遥开始加班加点地起草新方案。

他还忙里偷闲，推出了一款茶歇间点餐APP，上传至公司内部开发者平台，让游戏部员工DIY心仪的甜点样式，不但减轻了工作负担，还在同事间引发了热烈反响。

下午三点半，甜点供应结束之后，许非遥将点心架清理干净，坐在岛台高脚凳上埋头继续写方案。

这时，一位新来的人事实习生快步走过。

她一手拿着纸笔，另一手提着篮子，在茶水间徘徊片刻，在角落找到一张空桌放下篮子，大声喊了一句：“同学们，发福利了，领完之后请来我这里签字。”

几个脑袋抬了起来，“什么福利？”

实习生低头看了一眼：“体检卡。”

这话一出，几个脑袋又无精打采地垂了下去，留下实习生孤零零尬在原地。

并非同事们有意让实习生难堪，而是风华的体检福利实在让人没有期待。

表面上是市一院，实则是一家设备陈旧、水平差劲的外包体检中心，整张卡面值连做胃肠镜都不够，备受员工嫌弃。

过了许久，一位热心的同事终于挺身而出，为实习生捧场，身先士卒领取了体检卡，随意扫了一眼卡面，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咦，今年换机构了？这是个什么——”同事定睛一看，瞬间睁大了眼，“等等——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