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指向第二个日期:“这是假设家园系统顺利上线,预计《筑梦》需停止运营的日期。”
“……”
许非遥看向那个被圈出来的数字,135。
他瞬间明白了这个数字的意义。
这是两个日期相差的天数。
“一百三十五天,”梁觉看着他道,“这就是你方案全部的价值,让你奄奄一息的游戏,再多苟活一百三十五天。”
许非遥慢慢低下了头。
梁觉递给他的那叠文件,他只看了一页,就明白了是什么。
那是《筑梦》开服迄今五年的全面运营数据,不仅包括财务报表中所记载的营收数据,还包括运营层面的多维度数据,乃至各大社交媒体平台上的用户互动反馈。
许非遥承认,他的确没想到梁觉会认真查阅他游戏的数据,回想起刚才口口声声的质问,心里不免有些羞愧,嘴上却仍不服软:“所以你想表达什么?反正我的游戏迟早都会关服,那还不如放弃挣扎,早死早超生?”
梁觉看了他一眼,转身在白板上画了第二个表。
“如果你从这次挑战赛开始,研发一个全新项目,那么五年内的回报率会比现在高出87.6%,这还没有计算对你个人职业生涯带来的潜在增益。”
望着白板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许非遥艰难地揣摩他的意图,犹豫着开口:“你是在告诉我,我应该在挑战赛做一个新游戏?”
梁觉微抬眼眸,淡声道:“我是在告诉你,这样会让你多得87.6%的回报。”
许非遥愣怔片刻,苦笑着摇头:“你真是太天真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做一个新游戏有多难,你知不知道挑战赛有多久没扶持过新项目?光靠一个虚无缥缈的想法,我要怎么说服评审团高管给我投资?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随便一句话都能成为业界风向标。我就是个普通人,我只想尽力保住我在乎的东西!”
“如果你执意要把所有心血投注到这个没有价值的项目上,你最后非但什么都保不住,还会把自己都搭进去!”
如果许非遥现在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他会发现,一向冷静沉稳的梁觉已经急红了眼,几乎是咆哮着喊出了这句话。
可他所有思绪与听觉现在都被一件事占据——梁觉说他的游戏没有价值。
“在你看来,评判一件东西的唯一标准,就是有没有价值。”
梁觉直言不讳:“整个世界本就是一场关乎价值的取舍,有价值就留下,没有就该舍弃。”
不由自主地,许非遥的身子向后退了一步。
白板上纷繁的数字在他眼前扭成一团,让他不寒而栗,仿佛此时被人放在秤砣上称量的不是他的游戏,而是他自己。
他控制不住地想:当初梁觉决定甩了自己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像现在这样,将他从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拆分成一串串冰冷可量化的数字,经过缜密的计算后得出结论——失去价值的许非遥已经不值得他投注心血。
所以他才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
耳边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你自己好好想想,就算你能靠新系统让游戏撑到明年,接下来呢?下一步你又打算做什么?自讨腰包把游戏做下去,靠你那点积蓄,你以为你能坚持多久?”
梁觉的嘴仍在一张一合,许非遥却什么也听不进去,意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掉入深不见底的漩涡。
“总是感情用事,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梁觉眼里闪过一抹沉重的痛意,脱口而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更不留情面,“你以为徐寄文是真的对你好?你的方案被挪给其他项目的时候,你以为他不知道?你以为陈总又是真的赏识你?无非是想当一个坐享其成的撒手掌柜。你自己回想一下你在风华这几年,付出和获得成不成正比?还是说你就想当一个处处受人掣肘、看人脸色的制作人,一直干到你退休?”
“……”
许非遥没有回话,他转过身去,默默走到墙角,将手臂抵在墙上。
梁觉看不到他的表情,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却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长时间的沉默后,一个虚飘飘的声音响起:“是,你说得对,徐寄文对我不好,陈总不是真的赏识我,风华也剥削我。”
冷不防地,许非遥想起杜令冬给他敬的那杯酒,心里剧烈一揪,嘴角浮起自嘲的笑。
“就连我的组员,我一手带大的组员,现在都抛弃我……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怪我感情用事,这么多年都没有长进,是我自己咎由自取,”突然间,许非遥扭过头来,目眦欲裂地望向他,“那你呢,你又在哪里?”
梁觉愕然怔住了。
“这么多年,你又去哪里了?!!”
一声声嘶力竭的控诉在四周回荡,连许非遥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不是他该说的话,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只觉得整个大脑都要失控了。
梁觉缓缓走到许非遥面前,试图低下头和他对视,不确定地开口:“你刚才说什么?”
许非遥强定心神,试图找补:“我……我是说,你没有参与过《筑梦》项目,你不了解……你不能就这样、就这样否定……”
许非遥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阵强烈的腹痛向他袭来。
还是那种熟悉的痛。
可是这一次,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梁觉发现他的异常,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手中的记号笔从指尖掉落,上前一把扶住许非遥:“你怎么了?”
许非遥弯下腰,用手捂住肚子。
“痛吗,是不是痛?”梁觉佝偻着脑袋,很近地凑上来,捧着他的脸,“让我看看,是哪里痛?”
梁觉话语未落,手掌探向许非遥的腹部。许非遥拼尽全力想要避开,身体却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无力,只能任由梁觉将他拥入怀中。
“是开刀留下的伤口吗?都七年了怎么还会痛?”看着许非遥苍白且紧闭的嘴唇,梁觉心急如焚,声音几近嘶哑,“我在问你话!”
这质问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许非遥危在旦夕的神经。
蓦然间,他奋力甩开梁觉的手,面红耳赤地大吼:“是,很痛,你满意了吗?我工作没了,项目没了,都如你所愿了,你还要怎样?没错,我是给梁湃捐了肾,我救了你这辈子最恨的人,我救了你的杀母仇人,我对不起你,我现在也遭报应了,我痛了七年了,我还要痛一辈子,你满意了吗?可以放过我了吗?”
“你在说什么?”梁觉目瞪口呆,根本不理解许非遥在做什么。他迟疑地向前挪了一步,有些手足无措地道,“你觉得我是因为——”
喊完这通话,几乎耗尽了许非遥所有的精力和自尊。他感觉自己被抽光手筋脚筋,浑身剥得暴露无遗,下意识想要逃离,却被梁觉轻而易举地攫住了手腕:“你去哪儿?
许非遥痛得几乎要失去意识,眼前金星乱冒,迷茫地喃喃:“我要回家……”
梁觉面色凝肃:“外面雨那么大,你回什么家?”
许非遥甩开他的手。
他要回家……回家就好了……
那是他们共同的家。
在那里,他会被爱着,他永远不会被抛弃……
身后梁觉的叫喊声愈发焦灼,许非遥一股脑冲出了门。
走了没几步,他的双腿越发沉重无力,视线渐趋模糊,直至漆黑一片,后脑勺不受控制地往地面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