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念也好,命运也罢,或是那个一度贪恋权位,不知进退的自己。
礼部尚书徐大人颤巍巍地走上前,两只干枯老手攥住温如初的残废的右臂,含泪哭道:“温大人……你、你受苦啦!”
徐尚书素来惜才,对温如初更是视如己出。之前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徐引,因受老头偏宠小妾怂恿,竟动了贪墨供银的歪心思,招致杀身之祸,多亏了温如初出手相救。徐引侥幸逃过一劫,虽然这辈子官途尽毁,总好过脑袋分家,命丧黄泉。
温念表面看似权倾朝野,实则树敌太多,根本不是阁老的对手。徐尚书隐隐觉得不对劲,多次委婉规劝温念,奈何对方根本听不进去。
而今温念设宴大婚,诸多老臣以避嫌未至,唯独徐尚书为表心志,拄杖登门,只为支持他一贯看好的年轻后辈,结果目睹了一场惊天逆转的大戏。
老头深深慨叹自责,叹自己老眼昏花,黑白不分,险些中了温念的邪门歪道。
温如初赶忙将他扶住,神色满是愧疚,“是下官糊涂,识人不明,才让小人钻了空子,惹出这场祸乱。一切罪责,皆在我身。”
众人凑上前,围在一旁嘘寒问暖,伤感之情蔓延开来。几位年纪大的官员甚至忍不住抽起鼻子,哭成了一片。
唯有陆展元后知后觉地挠了挠头,皱着眉纳闷道:“哎?不对劲啊!”
众人纷纷望向他。
陆展元摊开两手,原地转了一圈,“这本该是温大人大婚的吉日,可现在新娘子认了别人做夫君。这、这可怎么办啊?算是逃婚,还是改嫁?”
人群响起几声尴尬的干咳。
温如初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其实,今日本就不该成亲。”
“家父家母,皆死于温念之手,温府上下诸多亲信,几乎无一幸免。而今真相大白,是我温如初丧亲之后第一日,理应设灵堂,而非喜堂。”
他低头自嘲道:“婚事热闹归热闹,终究不合人情。”
“既如此,”温如初抬起左手,做邀请状,“还请诸位随我,以喜为丧,权当是为温家家主送上一程。”
他又苦笑补了一句:“大厨房都备好了菜,不吃也浪费,不如就红事变白事,吃完席再走,也算圆满。”
众人一愣,继而纷纷鼓掌。
陆展元双手一拍,笑道:“行,那咱们就吃顿‘告别宴’,为温府上一世送终,为温大人的新生贺喜!”
人群哄然,天光破云,落花无声,一场乱局,终告一段落。
夜幕星河,苏府紫竹苑。
风过竹林,叶影摇曳。灯笼映照,廊檐浮动着细碎的光影。白日喧嚣动荡告一段落,四周沉浸于一片祥和静谧气氛。
苏绾换了身月白的中衣,坐在榻边,半垂着眼,齐肩短发略微凌乱。
此刻,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个男人,死活不肯离开她的闺房。
时枫双臂交叉,斜倚着床柱边,一副“天塌下来我也不走”的模样,脸皮厚得惊人。
“阿绾。”他凑的近些,嬉皮笑脸道:“你真舍得赶我走?”
苏绾偏头瞥了他一眼,眼角染了点粉红,像一朵出水芙蓉。
“走……”她吐出一个字。
她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康健,只能断断续续说几个字。
时枫耍起了无赖,“走什么?你要赶我走?怎么舍得!你叫我‘夫君’时,可不这样绝情。”
“今晚我偏不走。”男人将耍赖进行到底。
“你……”苏绾气得不理他,低头整理枕头。细白手指捏着锦被边角,一点点理直褶皱。
耳根悄悄红了。
时枫见状,会心一笑。
他脱了靴子爬上塌,也不顾男女之别,山一样压向她的身子。
将自己窝藏在心里的喜悦与幻想,狠狠一股脑倾述给她。
竟还坏心眼地让她做比较,看他和之前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本将军叉鱼的本领,天下第一!”
风拔树根出,小别胜新婚。
窗外竹影婆娑,屋内烛火跳动,一双影子斜斜落向屏风,精彩程度堪比最时兴的皮影戏。
风停雨歇,万籁俱寂。
时枫靠坐床头,怀里圈着苏绾。
苏绾头枕在他肩窝,睫羽轻垂,发丝贴着他颈侧,轻痒得像温柔的梦。
他垂眸看她,看得呆了,连眨眼都舍不得。
“睡了?”他低声问。
苏绾没答,伸出手指,在他掌心比划了一个“走”字。
男人挑眉轻笑,反手握住她的手指,“你写‘走’,是让我别走?”
苏绾睁开眼,瞪了他一下,又懒懒合上眼,指尖在他掌心划着第二个字。
“滚。”
“哟,这个字笔画多。”时枫笑出声:“还没学会说话,就先学着骂人。你这是心口不一。”
苏绾轻“哼”一声,把脸埋进他胸口。
“……别闹。”她语气绵软,咬字还不太清晰,比白日顺畅许多。
时枫却不依不饶,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在她唇角亲了一下,又亲了亲耳垂,在她耳边吹气:“你有没有很想我啊?”
苏绾用手推他肩膀,力道轻得像猫儿拍枕,时枫顺势拦腰一圈,将她抱得更紧。
“唔……好热。”苏绾埋怨。
“那你别动。”他理直气壮地说,“动一下,我更热。”
苏绾被他的无耻逗得笑了,笑声像一滴清泉落入夜色,软软的,轻轻的,勾得时枫心都酥了。
男人咬着嘴唇道:“我可是日日夜夜,每分每秒都在想着你。”
“过去这一整年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心里面都是你。”
“我可没有骗人哦,即使失去了记忆,我的梦里,我的脑海里,我的心里,满满当当,全部装的都是你。”
他俯身将她圈进怀里,下巴贴着她额角,低声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个家伙向来少言寡语,如今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表达感情炽烈真挚,动不动就倾诉衷肠。
苏绾微微仰头,眨着眼望着他,星眸里闪着微光。
“我……也……”她的话语还很不连贯,但那点只字片语,足以击溃男人所有伪装的坚硬。
时枫低头,在她眉心轻轻一吻。
“你别急,慢慢说。”他温柔体贴道。
此时此刻,苏绾心里也有无数的话语,想要对他诉说。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光阴不该被白白浪费。
她想知道关于他更多的过往,而不是倾诉自己的委屈。
“榆白……”她忽然轻唤,像是梦里呢喃。
“嗯?”他低头看她。
“……瘦了。”她抬手,摸了摸他下巴,指腹触到一层胡茬。
时枫愣了一下,将她额头贴上自己的下巴,故意拿胡茬扎她,“我这么瘦,还不都是因为你。你让我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你得补偿我!”
“怎么……”她想着该怎么补偿他。
谁知男人低低坏笑道:“就罚你每天陪我睡觉。”
“睡你(个大头鬼)……”
她一边躲避对方的“胡渣暗器”,一边又紧紧抱住他,像一根柔韧的丝线,一点点将他碎裂的心,缝合回原处。
烛火寸寸烧尽,夜色温柔如水。
来日方长。
两人正腻歪着,窗外响起叩窗声,晴雷低声道:“爷,锦衣卫镇抚使李大人到了。”
苏绾和时枫对视一眼。
刚刚安稳的夜色,如水的甜意,还未彻底沉进梦里,就被这一声惊喝,打碎了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