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种情绪和无数种想说的话纷纷翻涌着顶上来,庚辰近乎失语。
周宜蹲在旁边,一下一下给他顺着气。
他看不清周宜的脸,也不懂他此刻的情绪。
这个人实在,实在是太奇怪了。
周宜始终没有把手收走,于是不知何时,手指已经被庚辰紧紧攥了起来。
庚辰的心里有一条流淌的小溪。一但引了水渠到面上,便川流不息,不会轻易停止。
周宜看着他的侧脸默默着良久,终究难掩情绪,一滴泪顺着眼角滚落出来。
他从没想过刚刚的那番话会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
这本是刺痛过他的话。如今旧事重提,不仅刺伤了他,也刺伤了庚辰。
可是庚辰性子太倔,如果不用这种方式,他一定又要想尽办法来还自己的东西。
明明他还不满十一岁,周宜想他不要那么辛苦。
周宜感觉自己被攥着的手指滚烫又冰凉,于是用另只手把庚辰的手握起来,把体温渡过去。
很久,小溪终于有了干涸的迹象。周宜微微抽身,从床头揪了两张纸给他擦泪。
庚辰终于一点一点平静了下来,身体的抖动平复。
周宜搭着他的胳膊,扶着人坐回床上。
“饿了吗?”周宜吸了吸鼻子:“吃饭吧”
庚辰轻轻点了点头,却又很快地摇了摇头。不过周宜并没管这番矛盾,只是攥着被眼泪浸湿了一半的纸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很安静了。庚辰默默低着头。
天光亮的有些刺眼,眼睛很痛。
刚才有着的满腹的话,都在一瞬间清空。
身上似乎束缚着生锈的铁链,锈迹斑斑,无可奈何的红铺了满篇。
往后的几天,庚辰总在尝试出去走走。
医院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墙壁是了无声息的白,只有尽头有一扇窗。
窗外是望不到头的海,潮起潮落,周而复始。
他没见过那片海,这些是周宜告诉他的。
大部分时间周宜都陪着他,话不多,只是坐在他身边。
周宜看着针管从他的手臂蔓延到手背,脉搏跳动药水流进血液。
庚辰的皮肤是了无声息的白,似乎稍稍用力,血液便能冲破皮肤流出来。
周宜一整天一整天的沉默寡言,不过两人间的氛围却并不冷淡,反而十分微妙。
庚辰发觉周宜总站在自己身后盯着他的背影看。但当他转过头,周宜眼睛里那种复杂又难以捉摸的情绪又会在一瞬间消失。
天黑的时候,周宜会抓在他的手臂,温热的体温藤蔓一般缠上他的心脏。
梦阑时分,庚辰听到有人在为他哭泣。
是周宜的眼睛。
每个人的眼里都有一片海域,只不过有人的海域充盈,有人的海域干涸。庚辰的海域似乎时刻都是充盈的,甚至太过充盈以至于时常溢出。而周宜的海却是超脱的深邃,甚至表面有层干涸的保护膜。旁人常以为这是一片完全干涸的海域,但庚辰却知道,岩层下的世界比任何地方都澎湃。
所以当周宜正式地看着他,海水的吟唱便格外明显,庚辰甚至能听到水花的歌声。
不过他很少主动和周宜对上视线。就算某次对上,也会很快地躲开。
他怕那双眼睛里有太多他读不懂的情绪,也怕他能读懂的仅有一些怜悯和痛苦。
可是有时周宜会很固执,甚至强硬地凑上来,逼迫他直视那片海。
这时候海域就风平浪静,甚至有些温柔了。不过庚辰还是惧怕看到平静伪装下的东西,躲避不及,于是只好抬手盖住那双眼睛。
锁链禁锢,牵动神经,庚辰感觉很疼。空洞的瞳仁里忽地燃起一团火花,是周宜眼中的炽热透过手掌,同样也炙热着他。
火是会流动的。一个毫无预兆的契机,焰便流淌出来,然后滴到庚辰手上,把他烫伤。
周宜的眼泪实在罕见,每一滴都化作一朵苍白诡谲的海。
周宜还是固执地盯着庚辰的眼睛,水光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滑出。
庚辰像是瘾君子,拿起刀子才重获新生。他不懂那样酥麻的快感,更无法欣赏庚辰亲手制造出的,那一朵朵绚烂的血花。
可他实在没办法,对着那样一双眼睛,说出或责怪或怜悯或宽慰的任何一句话。
庚辰曾在他的黑夜里声嘶力竭,拽着他跑出战火纷飞的灰色极地,带着他在盛大的世界中寻找繁茂。
庚辰生机勃勃,而他行将就木。
如今,一切好像都颠倒过来。他无法像庚辰那样生机勃勃,庚辰却比行将就木更加糟糕。
不论引多少活水,都救不活一支将要枯死的树藤。尽管周宜不愿意这样比喻,但这又确为事实。
他的眼泪砸在庚辰手上,就成了铁链了。
崭新深沉,吞噬所有活力。
所以庚辰的手真的被束缚了,血色褪尽,抬起来似乎都很吃力。
但庚辰还是一点一点抬起手来,学着他的样子给他擦眼泪。
手很凉。庚辰全身都很凉,几乎都要没有体温了。
周宜垂眸,见到那双澄澈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