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渐次地揣测出那些隐匿于疑影之下的人与事,纵然脑海中已有大致轮廓,却仍难以明言定论。
只因天下之大,算局之渺,疏忽任何一处细节,都可满盘皆输。
赫连熵凝神观察着青年表情的细微变换,继而温和地接道:“不怨你,边疆朽木枯枝早就遍布虫蚁,他们的根脉深藏在地底,总有挖不尽的时候。”
男人说话时心跳微乱,竟在刹那间生出一丝侥幸之意——因着曹晋逃遁之事,他们今日总算能够平心静气地说上几句话了。
帝王言罢,信步走至景玉甯身侧,殷勤地为人续上一盏热茶。
他一边斟茶,一边轻道:“不止边疆,混搅诸国的背后之势蓄谋已久,你我防不胜防,能将边疆蛀虫清理至此,你已难能可贵。”
壶中清茶入盏,苦香伴着淼烟弥漫四溢。一时间,暖热的潮湿扑散了外面呜呼振啸的尘暴,清雅之气随水声灌澈而来。
只是景玉甯未去碰那盏新沏的清茶,他坐姿不动,双眸冷淡瞥去,眼瞳掠过了赫连熵带笑的俊颜。
这是一张眼若点漆,倾尽人间韶容的绝顶样貌。
帝王风华绝代,足令天地失色。
然而青年不过短暂一顾,便径直垂下眼睫,视线由此滑落,再不去看那张近在咫尺、惊天泣鬼的面孔。
片时,景玉甯黯淡地沉吟道:“陛下不必言不由衷地宽慰,臣自知过失。”
他言辞间带有几分讥诮,既嘲男人的虚情假意,也怨责自身的轻敌大意。
不远处铜炉飘散青烟,沉香游悬浮空,将背后的砖墙与木雕蔽得虚虚实实,不时就失去了光影及色彩。
赫连熵张开口,想要对人说什么,但同青年冰冷的视线对上,那喉中酝酿的话语就尽数被噎了回去。
景玉甯眼尾落下几缕青色发丝,半晌,说:“曹晋一逃,怕是再难追寻,余殃未尽,后患无穷。”
话音一落,他便紧抿双唇,呼吸间多出几分沉闷。
青年丹田沉坠而下,恍若针刺般的微痛瞬间袭来,犹如蛊虫啃噬肝脏乌血。未及片刻,腥膻满腔,心绪也渐染污浊。
……早知如此,本该在地牢里杀了他。
景玉甯想道。
可惜,纵有千般怅惘也都无济于事,他终究错失了悔棋的余地。
年轻的皇后身披缃色云锦,与之肌肤的白腻相衬,声息微动间,静如一副画作。
赫连熵凝眸望向爱人的神色,又如何看不出此刻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帝王几度思量,终究未再徐言宽慰,只将新斟的茶盏推近几分,靠近景玉甯的手边,回应道:“没有曹晋,我们尚有其他机会。”
他渊玄的黑眸沉凝,如实质般将青年揽入怀中,低沉稳重的声线自景玉甯玄顶传来:“曹晋乃各方敛财之枢纽,瘦死骆驼尚胜羸马,纵使败落,有所遗存也无甚稀奇。”
男人身上龙涎香气扑面侵袭,尊贵而强势的气息瞬间将景玉甯周身笼罩其中。
青年微蹙眉峰,侧首避开,良久才淡然开口道:“陛下,臣想一个人静一静。”
赫连熵闻言,心中微滞。这道逐客令就像风裹尖叶,凌厉地在他肝脏处划开一道口子。冷意透入,密密麻麻的细痛层层叠叠。
好在这颗心早已千疮百孔,哪怕再添裂痕,他也不至于稍受创便疾苦呻吟。
“……好。”最后,男人垂下头,温柔回道。
赫连熵缓缓直起身子,从青年身前退开。动作间右手轻抚过景玉甯清瘦的肩头,指尖方才染上些许温度,便已克制地移了开去。
尔后,他折身转步,拂袖而行,徒步走出这寂寥的殿室。
黄沙呼啸不息,大门甫启的一瞬,腥浓土腥扑面而来。
烈风裹挟着刺喉的砂砾,如刀割般刮过肌肤,带来阵阵刺痛。
林英疾步奔到赫连熵身前,风沙扑面使得他发梢飞扬,但在这时,已经不顾得这些仪态了。
只见他拱手上前,沉声向帝王急报道:
“禀告皇上,司礼监送来急讯。太后不知何故,调动了皇宫禁军。”
此刻,赫连熵的神色终于彻底凝沉下来,眉宇间透出肃然的冷峻之意。
——皇城恐有变故。
沈崇元失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