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每到下半年,九月、十月的秋天,果园开始收获,最好的果树上摘下的、最好的柠檬和橄榄,摆在精致的小提篮里,是照例献给大屋的“贡品”。还有橄榄油——机器生产占了越来越多、以至绝大多数的份额,人们依然相信本地传承百年的榨油坊,相信古法工艺才能完整保留诺切拉热绿橄榄的风味。初榨的油液需封存四十天,直到水油分离、褪去混浊,沉淀出透光的琥珀色。佃户们会取一壶新油做伴手礼,从十一月下旬起,他们带着一年的账目,陆陆续续地赶到大屋。
宽大的地窖中,永远有吃不完的果酱、果干、腌渍橄榄,大罐原装、小瓶分装的橄榄油。多数用于烹调,一部分拿来浸泡食材和药材,还有些可能已经存放了数年;哪怕颜色转深、气味转淡、不再适合食用,但妇女们相信,陈年的橄榄油能为头发、皮肤提供更好的滋养。
午后阳光穿透老榕树的常青树冠,光斑在米色陶砖上融成点点金箔。落在红发青年的发梢,流动的光晕愈像一簇腾跃的火焰。
他跷着脚、坐在一张藤条椅上,满手滑腻腻的橄榄油,在涂抹一柄拇指粗细、多股绞缠的牛皮鞭子。这油是他从一名女仆的梳妆台上捞来的,还顺走一个亲吻。
“小子,耐心点儿,”他头也不抬地说,“打小我就听说,拿涂过油的鞭子抽,比较不会留疤。”
“混账!告密者!奸细!叛徒!……”
阿蒙狼狈地喊。
麻绳一圈圈地缠在阿蒙腰间,两手绑在身后。像个虾子一样,他被挂在老榕树的一根树杈上。
对了。那二十年的老蜂巢也在这根树杈上——高了九米。
“啧,嘴硬什么?”梅迪奇白他一眼,“从小到大,你欺负你妹,捞到过好处没有?”
“滚!……”
阿蒙越发愤怒地挣扎。与此同时,有人关上了正对庭院的、三楼书房的窗。
午后一点。
***
古董自鸣钟刚敲过十一点。萨斯利尔刚读完赫拉伯根的一份报告。
这是周五的晚上,他原本不必这样勤勉。不过,这是大屋,他也没有别的事好做。
他熄灯、开窗,让满室的雪茄烟雾散去。初冬的晚风不请自来,瑟瑟轻寒,捎带几缕忍冬的残香。他热涨的头脑瞬间清醒。
小镇犹在安睡。
一弯银镰、几颗星子,高低错落的民居泛着鱼鳞的冷光。这自然的微光,在城里可看不到。
他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听见笃笃的脚步声。
“叔叔,你在吗?”
他马上关窗、拧开桌面的台灯:“阿彼霞,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我、我睡不着,”她费力地推开门。
阿彼霞穿着蕾丝花边层叠的长睡衣,金羊毛似的长卷发披落到腰间。他眉心紧皱:“快来呀!你这样不冷吗?”
“我不冷呀,”她小步跑到地毯边、踢了拖鞋。萨斯利尔抱起她、放在自己的扶手椅上,拿一件外套裹住。
“真的不冷呀,”她眉眼弯弯地笑着,晃着脸蛋两边玉米须似的碎发。萨斯利尔用手背试了试她小脚丫的温度。
“您坐下,坐下呀!”女孩伸手拉他,跟她窝在一起。
“……怎么搞的,这么晚都不睡?”
“呐,本想明天告诉您的……反正,睡不着了,”她从睡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四叶草logo在灯下闪烁金屑,“……萨斯利尔叔叔,祝您,生日快乐!”
“生日?我的生日已经过了呀。”
“所以,这是迟到的生日礼物!”
她灿烂地笑着,礼物捧在手心。
萨斯利尔出生在十一月。刚刚过去的十一月,有他的第三十个生日。
三十岁。一个整生日,完全可以大办,但他没有做生日的习惯,况且,对成年人来说,除了提醒你又老一岁,还有什么意义呢。
悠兰达妈妈曾问他,要不烤个蛋糕、一家人聚一下,他以“那天得出差”为由,拒绝。没想到,又过了半个月,阿彼霞再度提起。
他接过盒子,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对黑曜石的袖扣。
——凝固的火山玻璃,吞噬所有光的颜色,卧在金黄太阳花的衬垫上。
萨斯利尔摸了摸衬垫。凉凉滑滑,纤细的触感。
“你的,头发?……”
他惊讶道。阿彼霞猛猛点头。
“原来的衬垫是黑的,我觉得,不好看——正好,悠兰达妈妈让我收集自己的头发——她说,我的头发可不能乱扔——理发、梳头,掉落的长发,我都捡起来,编在一起——我把它们编成花朵的形状,衬托黑曜石的颜色——您瞧,这不是很漂亮吗?……”
她一气说完,眼睛亮亮的盯着萨斯利尔;“嗯,”他轻轻点头。
女孩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小脸埋进他的颈窝。
***
悠兰达妈妈是一本西西里迷信大全。
孩童、少女突然夭折,是因为遭到嫉妒者的诅咒。诅咒最常见的媒介,是头发。别人的头发也就罢了,阿彼霞的头发,可是非常惹眼。
悠兰达妈妈不相信现代化工产品。
她在镇上的一位老姐妹提供全家的洗护用品,手工皂和皂液,用本地产的橄榄油制作,加入大量本地产的柠檬纯露、柠檬精油,让阿彼霞一年四季闻起来都像只金灿灿的大柠檬。
……再看她的头发,就更像了。
青绿的酸涩芬芳。沾满露水的林中远足。汽水、大海、夏日阳光的吻。她在沙滩上跑、去而复返,给他看刚拾起的贝壳。
……
不过,他还是得说点扫兴的话。
“……阿彼霞,你是怎么买的?这东西可不便宜呀。”
“我、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梅迪奇大哥去巴勒莫的时候,我请他们捎我……”
四叶草的首饰盒上印了地址,是以,她知道,这家珠宝店,和阿蒙常买衣服的几家时装店,都在一条街上。
“零花钱?”叔叔笑道,“你的零花钱,够吗?”
她心虚地垂下眼:“……差不多,够了。阿蒙哥哥,还借了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