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啪,啪,啪。轻快的拍球声。
萨斯利尔从桌后起身,走到窗边。他点燃雪茄——没错,是阿彼霞,换了一身衣裳,打底白毛衫配酒红色的灯芯绒背带裙,金发一束扎在脑后,像蓬蓬的松鼠尾巴。啪,啪,啪。两手交替,拍球的动作带着天然的韵律,每一记都敲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本该离开。
伯特利的信还摊在桌上,浸着酒醉的字句仍在他的脑中盘旋,提醒他,那些未解的谜团、被刻意掩埋的罪恶。事件远远还没结束,他知道——他本该考虑那些话里话外的暗示,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昨晚的书房,阳光和柠檬的香。黑曜石贴着手腕、沉甸甸地坠着,阿彼霞的身姿轻灵跃动,像一捧不安的火苗。他垂下目光;那火苗灼痛了彻夜未眠而酸涩的眼球。
嗒,嗒,嗒。阿彼霞的脚步像一串晶莹的雨点,伴着皮球弹跳的闷响,在马赛克的砖地上忽近忽远。自她离开那个染血的篮子,时间已过了三年有半。他真的、真的,一直在看着她么?伯特利那老狐狸……萨斯利尔漫漫地想。纱帘轻轻起伏,窗缝间渗入紊乱的气流,雪茄的烟雾氤氲着,模糊了视线。阿彼霞追着滑脱的皮球,消失在树下。
忽然,她又跑了出来。
她仰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三楼;尽管,隔着纱帘和距离,尽管,玻璃的反光大概率让她什么都看不清,她还是笑了,笑得如此明亮,踮起脚尖、冲着他的方向,使劲挥手。萨斯利尔猛地后退一步,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一撞。烟灰簌簌落下,在地毯上烧出点点焦痕。某种温热的东西涌上来,又迅速地被更沉重的情绪压了下去。
啪,啪,啪。拍球声再度响起,无忧无虑。
他感到羞愧。
***
多梅尼科父子裁缝店,位于阿卡狄亚镇教堂广场东侧,二楼带铁艺雕花阳台。此店创立于20世纪初,从那时起,多梅尼科父子——以及孙子,以及曾孙——包办了所有阿卡狄亚男人的正装,借此,他们获得了相当高的人气,周边市镇的体面人也会找他们定制。当然,来自阿卡狄亚的订单仍是最重要的。
他们关心最新的材料和裁剪方式,可以用,比方说,轻量凯夫拉防弹层缝西服内衬而不影响廓形,加长衬衫的下摆做止血带,特制的缝线一扯即断。这里那里都能添加暗袋,按需插入微型手枪或毒药胶囊。纽扣用本家渔场产的珠母贝,里衬绣金线狮鹫家纹——来自先代宗主蒙卡达亲王的特许。每件衣裳的内领手绣主人的受洗日罗马数字,如"VI-VI-MDCLXXIV";这样的一件衣裳,现在,就在阿蒙身上披着。
最后一次调整,最后一次试穿。三天后,就是他的坚振礼了。
老裁缝的两手沾了发蜡,临时给阿蒙抹个大人发型。他的小儿子端着一盘各式各样的配件,眼镜、胸花、怀表等,阿蒙一件件地试着。在他身后,阿彼霞坐在长沙发的一端,十分捧场地欣赏叫好。另一端坐着梅迪奇,抱着胳膊、跷着腿——听着她的叫好,嘴角讽刺的笑就憋不住了。
老裁缝的大女儿这天回娘家,也在店里帮忙,她给梅迪奇端来一杯冰咖啡,两杯冰镇的蜂蜜柠檬水,分别给阿彼霞和阿蒙。“请把冰块去了,”梅迪奇冲阿蒙抬抬下巴,“上星期,这家伙拉肚子,害我们不能去海滩。”
“就是就是!”阿彼霞大声附和。“别啥事都管好吧!……”阿蒙抗议,但手中冒寒气的杯子还是被人毫不留情地拿走。
“坚振礼不能保证你变成大人。礼服不能,冰块更不能。”
“喂!……”
阿彼霞也跑过来,好奇地打量托盘上的小玩意儿:“梅迪奇大哥,您说,这些有必要嘛?”
“哦,”他一眼扫过,“试试这吧。”
他指着一枚古董单片眼镜。
***
众所周知:梅迪奇衣品极好。
诚然,这种“好”是年轻人公认的好,而非老一辈看得惯的好。他是全岛、甚至可能是全呆梨头一个把定制西装与廉价朋克风混搭的,这么一副casual look,当他在某北方大都市公干的时候,曾被时尚杂志拍下,惹出不小的风波,不得不请家族出面平事。他还曾穿着白袜配GC蛇纹乐福鞋参加社交宴会,遭到严厉的警告,他表示悔过,并在随后一场大人物的葬礼上,染黑了头发出现,一身的气派堪比萨斯利尔第二。教子兄弟们则报以冷笑;“随他折腾吧,”奥赛库斯凉凉道,“就这德行,不出三十就得秃头了。”
作为回应,梅迪奇用鞋油换了奥赛库斯常用的发蜡。两人约了一场实弹决斗,所幸(或不幸,取决于立场)被米盖尔喝止。
……言归正传。
无论阿蒙现在对“梅迪奇大哥”有多不服气,亦不能否认,他深受其人的影响。比如,选择私服的品味:阿蒙很可能是全岛青少年中,头一个搭配机车夹克+丝绸衬衫+破洞牛仔裤的,是以,不管他风评多糟,总被归入cool kids之列,而同样喜欢动漫手办的斯蒂亚诺则是永远的宅男。
也因此,当梅迪奇推荐单片眼镜的时候,阿蒙就不假思索地戴上了。随后,他望向镜子,浑身过电般的一震——这一霎,一切都不一样了。
***
青春已逝的成年人在回忆过往的时候,总会套上一层感伤的滤镜;一切都是纯真、美好、闪闪发光的,彻底遗忘当初的种种不便,长不完的青春痘,焦躁和尴尬。十四岁的阿蒙正在经历这一切:骨架快速抽条、肌肉还没跟上,整个身板儿像棵头重脚轻的豆芽菜。满脑子阴郁的念头,叠加治不好的消化不良,经常是一脸不爽、散发着“欠抽”的气场(——“嚯!我可太熟了!” by 梅迪奇)。他在经历一场剧烈的蜕变,好比一条作茧和化蛹的毛虫;你活在一个蝴蝶的群落,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你会变成蝴蝶,期待你变成一只最漂亮的蝴蝶,可天晓得,你拿不准——也许你会变成蛾子或苍蝇。归根结底,你并不知道自己会变什么,若能事先知晓,倒不至于过度烦恼了。就像他的哥哥:亚当知道自己会变成天使,成不了天使也是鸟人——总之,谁也碍不着他了。
阿蒙则不同。他在混沌中摸索了太久,“天启”来得猝不及防;那一霎,他在镜中看到了全新的自己,不是“另一个”,而是,他知道,会在成长的前方与之相逢的自己。裁剪精良的定制西装修饰了少年未定形的缺陷,迫使他昂首挺胸、整体显得瘦长优雅;单片眼镜给刚塑成的新人赋予了灵魂,那一霎,他看到纷至沓来、以他最熟悉的漫画分镜呈现的影像——他在金碧辉煌的宴会上含笑举杯,他在行人如织的广场上变戏法、乞讨赏钱。他坐在大屁股电脑的屏幕前(是的,他在漫画中认识了这种新奇玩意儿),聚精会神地敲下一串神秘的代码,他骑着邮差的自行车穿越大街小巷,在特定的角落画下踩点的标记。他一袭巫师的打扮、尖帽和黑袍,游荡在乌鸦盘旋的血森林,他在破败的街头驻足、指尖弹飞一枚硬币,掠过墙上的一纸通缉令——被FBI高价通缉的“头号欺诈师”,赫然是阿蒙自己。……
这些形象,有的风姿卓越,有的平平无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个都戴着单片眼镜。他能感到,自己做什么都可以,想变成什么都可以——只要,他戴上这枚单片眼镜。
这种突如其来的认知,给他拨云见日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