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Mio caro Signore……”
伯特利稍稍顿笔。
他坐在酒店突出的露台边,俯瞰一片人头攒动的泳池。电子舞曲的低音震得酒杯轻颤,比基尼女郎又笑又叫、像一群啼唱的热带鸟。两张桌子开外,某个醉醺醺的银行家向侍者大声抱怨着什么。一墙之隔的大厅不断传来台球和赌桌轮盘的碰撞,赌徒们或兴奋、或绝望的呼号。
他摸出烟,点上,透过烟雾,想象一座与世隔绝的女修道院,一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灰蓝色的眼。喧嚣渐渐远去。他又听见了,被热带暴雨洗过的神圣的寂静,死亡与生机同时蔓延。
——他究竟遗漏了什么呢。
从巴西返回美国后,伯特利给伊实塔-切洛家族写信,是慰问,也是找由头修复关系。信中,他“顺便”提及寄养在修道院的阿彼霞小姐。蕾亚夫妇死得突然,无论什么原因,伊实塔-切洛的势力都受了不小的打击,“战略收缩”的时候顾不上她,也不奇怪,伯特利提这一嘴,自以为做了好事。谁料不出半年,灭门案发生、阿彼霞失踪,没多久,他又接到“旧主”打来的电话,直截了当地问,他对“苏拉密塔小姐”都知道什么。
“什么?她还活着?……”
伯特利愈发震惊。
——没错,阿彼霞还活着,就在阿卡狄亚大屋。且,犯下灭门案的,是某“不知名的撒旦教派”——俨然从□□剧穿越到奇幻恐怖片场。伯特利惯于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自然少不了种种cults,但一个显赫的家族横遭灭门、且命丧一伙邪教徒之手,听起来,仍是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
死亡、及造成死亡的方式都太离奇,调查实质上被冻结,因其必然涉及死者的背景和种种营生。出于礼貌,官方和某些希望低调的势力一起,联手将案件掩盖了。
当然,这不代表他们不想知道真相。
伯特利向电话那头的萨斯利尔回顾了他的巴西之行。没错,他见到了加布里埃尔修女;没错,他见到了阿彼霞小姐;没错,他后来写了一封传话的信。但他没能去成苏拉密塔庄园,因一场暴雨导致道路中断,而他受不住蚊虫叮咬、唯恐疾病缠身,就急匆匆地告别蛮荒、重返文明人的世界。
说完这些,他再度震惊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什么都没发现。
***
还有,那串蜜蜡项链。
他习惯给经手的每件珠宝拍照留档。那通电话后,伯特利找人原样做了一条,时不时地拿出来把玩。母亲的旧物交给女儿,是为传承;然后呢?谁也说不清。
这条项链没有出现在米兰案(“第一次灭门”)的现场。至于,被梅迪奇捣毁的邪教窝点(“第二次灭门”),显然他不会费事调查。反正,在洗衣篮中重生的小阿彼霞,没有佩戴项链或任何饰品。
时隔三年,他终于打算原原本本地谈论那场旅行,也包括这条失踪的项链。它在两个重要的场景中隐身了,这或许代表它无关紧要,但伯特利认为,我们的视线不应局限于此:“不可见”使它成了更好的象征,有如池塘的表面荡起圈圈涟漪,而真正有意义的,是一枚早已沉入池中的石子。
造成米兰案的“石子”,或许,早在另一个时代、在地球的另一端落下了。
那个下午,他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除了蜜蜡项链,他用手帕包起来、放在兜里,伊莎贝拉回到十字架前,继续祈祷。他问索菲嬷嬷,阿彼霞小姐现在何处;“她在院子里玩呢。您来时没看到吗?”
——好吧,没有。
他信步走向前院。刚好,一个小女孩从花丛里跳出来;戴着插满花朵和羽毛的头冠,脸颊涂着彩泥,若非,两条粗粗的金发长辫垂在胸前,她活脱脱就是个小小的波卡洪塔斯。
真的很可爱。
小小的波卡洪塔斯瞥向他,蓦然睁大一双圆圆的眼。太过惊讶——她应该很少见到生人,一不当心、摔倒在地。伯特利帮她站起来,拍拍她身上的灰,又忍不住捏捏她的脸蛋。
她还是那么吃惊、那么害怕;她嘴唇微动,念了一个字——“Nazar”,伯特利还是没在意。
他掏出项链,放在女孩手里。颜色最浅的珠子像她的头发,淡淡的黄,圣甲虫的链坠像她的眼,清凉温润、透红的深棕。
“再见了,阿彼霞小姐。”
——我们会再见的。
***
多年前,伯特利的父亲在一场私斗中杀了伊实塔-切洛家族的一名教子,所幸两位家主达成谅解。他的父亲犹觉不够保险,把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儿子一并送去美国。所以,他确实了解一些同乡的典故,萦绕着那个家族,一向有些不太友善的传言,关于,他们怎样挣到第一座咖啡园,怎样踩着同胞的尸骨发家、甚至可能用了巫术。由于是咖啡园,而非更传统的橄榄园、柑橘园或柠檬园,导致伊实塔-切洛家族在根上就有些特立独行,作风更跳脱、更激进,也更……邪气。在某些人看来,他们落得那个结局,就是自食其果。
伯特利不是很能把握同乡们的“道德感”,但他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假如,你获得和维持庞大财富的方式逸于“常轨”,自然得承担一些额外的风险,如此日积月累,出点三长两短不意外,是不是“被邪教徒屠杀”这种绝对小概率事件,倒不必过于纠结。因此,那真正值得一问的,或许不是他们为什么会死,而是,经历了这一切的阿彼霞何以还活着。
简言之,他看这件事,多少仍抱着猎奇的心态,却在不期然间,与“命运”狭路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