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回出差时,伯特利途径伊斯坦布尔,在一堆旅游纪念品中,发现一种形似湛蓝眼球的小玩意儿,叫Nazar boncugu,意为“邪眼”,用途是护身符。Nazar boncugu。这奇妙的发音瞬间点燃他全身的神经电火花,沿脊柱一路噼里啪啦地直冲海马体,在脑皮层中掀起一场微型的雷暴。
“邪眼诅咒”——嫉妒的凝视招来灾殃,尤其当他长着一双蓝眼;这种观念广泛见于地中海文化圈,并传入美洲。生在西西里的伯特利居然一无所知,到国外才接触到,多少有些“数典忘祖”的意思了。总之,一个小小的谜题得到了解答,他想,难怪,难怪当时,阿彼霞那样畏惧自己……
他的蓝眼,在欧洲人中,也属蓝得少见、蓝得惊人。
也是这一霎,他的记忆又被拉回那片村庄、那座修道院、那个在雨后愈发湿溽的下午。他想——反反复复地想,假如他不是过于专注自己的目的——评估遗产、建立人脉、满足好奇心——而完全忽略了危险的暗流,假如,他跟那些目光警惕的混血男人聊聊天,走向铁架、翻翻那些散发着异味的药品,坚持探访那座庄园,叩问那些“旧世界的幽灵”、不肯安息的亡魂……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
他与一个庞大的谜题擦肩而过,像一个无知、无名的幸运儿,在俄狄浦斯之前,安然无恙地通过了斯芬克斯的路口——只因她刚好睡着了。
他开始计划第二次巴西之行。谁知,一场霍乱突然席卷了苏拉密塔。
霍乱本身不难治,无可救药的,是基层的全面崩坏。教会撤走剩下的修女和村民,把大地交还给自然的冷漠,和“军阀、游击队、部落武装”所主宰的,人性的混沌。
只闻其声、未曾谋面的院长在疫中殉职。伯特利保存了一张剪报,临时升任院长的索菲嬷嬷向记者陈词,她们会做好准备、随时返回苏拉密塔云云。一位修女站在她身后的角落,或许就是伊莎贝拉,在她怀抱的箱子里,或许,就放着几支珍贵的血清。
修道院至今没有重建。
苏拉密塔仍然存在于地图上,而在另一重意义上彻底消失了。
***
他得搁笔了。
天快黑了。楼下在调试迪斯科光球,透过磨砂玻璃、投射癫痫般的蓝紫波纹。几杯威士忌下肚,他的头晕乎乎的,太阳穴还随着鼓点跳动。有人赢了钱,正狂呼乱叫,高跟鞋与碎冰桶的碰撞此起彼伏,忽然传来落水声,大概又有个□□上头的傻子栽进了泳池。La Isla Bonita,他们歌唱,歌唱一个无忧无虑的□□天堂。而我知道,在热带,死亡不过是雨季的常态。
——好吧,都是废话。
旱季也一样。
……等等,caro Signore,我想说,这才是文明人该呆的地方,我该满足于此,而不是,向往一所长满青苔的修道院,一座在雨林深处坍塌腐败、又或早已焚毁的旧庄园。也许,您可以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Manderley。抱歉,都怪那些威士忌。我开始感伤了。
这通篇的胡言乱语也该到头了。
回到正题。假如,您在那间大书房里读这封信,掀开窗帘的一角,您会看到她,我们都很关心的那位可人儿,她在一点点地长大,每一天都变得更加美丽。多奇妙呀,拇指姑娘漂洋过海来这里,找到了一个家,找到了爱她、保护她的人;阳光和海风将永远驱散过去的阴霾,童话就此结局——毕竟,我们都同意,在西西里,连罪恶都显得轮廓分明,不存在任何神秘不解的东西。
……好吧。也不一定。
我想,您又皱眉头了。您不希望有人轻嘴薄舌地谈论她,我猜,如果可能,您不想任何人谈论她,甚至看到她。我明白,我都明白,只是,容我充当一回被诅咒的预言家,您养在膝下、捧在手心的这位小美人,她的美不会没有理由、没有意义。我曾好奇她是怎样活下来的,但现在,直觉告诉我,或许,那些人死去,正是为了她能活着。
那盒来自苏拉密塔的珠宝,至今仍锁在银行的保险柜里。我没卖掉它们,我不打算卖掉它们,因为,我只是为了真正的主人、暂时保管它们罢了。也许,将来,某个大喜的日子,我会突然出现……那一天,应该来得很快……伯特利叔叔将给她一份礼物,希望,她会喜欢这份礼物……
……
萨斯利尔把信拍到一边,掐了掐眉心。
“……该死。”
***
多年——差不多是十年前,有外国佬拿着地契,声称自己拥有一座岛上的房产。房子本身无所谓,几近荒废的偏僻老宅,有人愿出钱修缮,堪称大(冤)恩(大)人(头)——但你不能一声招呼不打就搬进来,所以,附近的家族都派人来问。此人表示,自己只想造个度假屋,而且他懂规矩,给每家都付了“管理费”,其中有阿卡狄亚,也有伊实塔-切洛。此后,每年一次、有时几次,他会带人来此小住。流言不胫而走,大家说,这伙人净干些不可言说的丑事。
于是,又有人来问。房主表示自己从不扰民——即,不会拐骗、糟蹋本地人——并上调了每年的“管理费”。乡民随后被告知,在夜里关好门,别管闲事。
萨斯利尔是无所谓的。作为曾留学欧陆、见过世面的人,他知道,有时城里人玩得花。没错,有时,他们会穿上奇怪的衣裳玩cosplay,但现行法律不禁止cosplay;现行法律也支持信仰自由,碰巧他也知道,教会的态度其实相当灵活。作为区区一条地头蛇,没必要比教会更坚持纯正的信仰。最后、也最重要的一点,那伙人一直好好地交钱。
直到灭门案发生。
米盖尔与他的老伙计们召开圆桌会议,传阅了几张犯罪现场照片,所有人都很震惊。越俎代庖的临时宗教法庭成立了,大家交流各自掌握的“窝点”,彼此帮忙派人清剿。
众所周知,阿卡狄亚中了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