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走过去坐在病床一边,握上对方那只插着留置针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替昏迷的云雀暖着手背。
“脑外伤颅内出血、四肢不同程度损伤还有电解质紊乱导致的心律失常……可真够叫人大开眼界的。”小少年叹口气,絮絮叨叨地抱怨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差点死了啊?假期说没就没这事就算了,明明过去无论如何我都会带花探病的,但是你这一次实在突然,所以竟然我只能空着手来了,说起来可是为你打破了我的原则啊喂、哦对了,还有师父……就是这样,所以说真令人伤脑筋啊……总之,师兄你真的应该好好爱惜身体啊,下次再受伤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帮你批文件的,听清楚了吗?”
这声音戛然而止,空旷的病房内死寂一片、无人应答,只有心电监护仪的机械声一跳一跳地响着……他的话语如此孤独,仿佛是与床上那人身处在两个空间。
中原中也低头,无声地笑了笑,再次开口时,声量弱得已近呢喃:“……要是,被说得不高兴了的话,就赶紧醒过来揍我吧。”
彼时草壁就在一旁默默看着全程,见那孩子的发丝被风吹的凌乱,嘴唇隐隐发干,是很憔悴的……他这么眼瞧着,嘴巴便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还请您别太担心。恭先生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男人干巴巴道,“加百罗涅的医师说,最多再过两天,恭先生一定会醒来的。”
中原中也闻言抬头一笑:“我知道。”他说:“我先前领教过这些大夫的治疗手段,相当高明……把师兄送到这儿养伤,再令人放心不过了。”
“……您在加百罗涅辖下受过伤?”草壁下意识地问出了这一句,随即又忙忙补充道:“嗯,因为恭先生一直很关注您的行踪,但是这些年来似乎没有您在加百罗涅医院就诊的信息、所以我才有此一问……冒犯了。”
橘发少年抬眼,视线越过身前的草壁哲矢停在门口:“照师兄这别扭性子,他没单独给我的行踪报告辟出个文件袋来就不错了。倒是草壁哥你,”说到此处,中原中也叹了口气,“难为你也一起跟着记下来了;要知道这些繁杂地名我自己都是背一个忘一个的。”
哈哈。草壁哲矢心想:如果中也君你的上司也天天拿着这些地名在你面前晃悠,我敢打赌你三天内也能倒背如流——不然怎么就当上风纪集团的二把手了?
只是,这样的话显然不能拿到明面上来。所以他只是轻咳了一声,提醒中原中也:“所以您当年,到底……”
橘发的小少年噗嗤地笑了出来,“你不如现在就回头问问另一位当事人。”他说。草壁转身,看见来者有一头飘逸的金发;迪诺·加百罗涅,这位英俊的意大利男子正单手插兜倚在门上,棕色的瞳孔中漾着几分笑意。他挥挥手说,真是好久不见了,二位。下一秒中原中也便默不作声地给了他一个拥抱,低下头,也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好久不见,迪诺先生。
草壁于是在这个病房得知了中也与迪诺的法国前缘。他们二人的诉说很精准,仿佛彼此都已经在最深的夜里回忆过一千遍一万遍,终至连那天的温度都了然于心,所有的细节都历历可数。末了,中原中也拨开前额的碎发,指着额角说就是这里,那是我们初见时留下的、一道小小的伤痕。草壁哲矢仔细瞧了瞧,百转千回的心思最终只落到一处;他询问说,你们后来没有再见吗?
“外交官怎么可能没见过自己同盟家族的首领呢。”中也平淡回答道,“可是与他再见的,也只是彭格列十代的中原中也,仅此而已了。”
草壁一时无言。迪诺就在中也身边安静地看着那道伤疤,很淡了,可他还是抬手轻触了一下,摇头笑说:“恭弥要是知道我当年把你卷进了一场火拼,恐怕现在就能直接跳起来把我吃了……好在这小子现在还没醒,倒省的在病房里打这一架。”
病床上的人仍旧无知无觉地躺在那儿,中原中也注视着云雀轻掩在发丝后漂亮精致的那张脸,上手捏了捏,开玩笑般说喂,听见了吗,师兄你醒过来后,要记得给我讨回公道哦。
这声音是雪一样的轻柔。
草壁霎时间被那暗潮汹涌的难过陡然击中;这孩子在他们心里向来光芒万丈,身为沢田家光亲任的彭格列第一外交官,他名歌舞伎的身份作为明面上的掩护相当必要,所以这位震惊里世界的谈判专家同时也是深受百姓喜爱、关注的公众人物。而自沢田纲吉继任彭格列十世的位置起,中原中也便周转斡旋在各大黑手党间,以一种堪称温和的姿态、一点一点地浇灭了那些人心中不合时宜的野火,直至整个意大利境内再也没有人提出异议,沢田纲吉那不容置疑的绝对地位就此奠定。而令他尤为印象深刻的是中原中也当年仅仅用了一局单零轮||盘、便成功赌回了彼时被扣在阿卡纳家族的三十五个俘虏——毫发无损,全身而退,赢得十万分漂亮,然而。
然而只有这一刻、只有中原中也微笑着打趣云雀的这一刻,草壁哲矢才怔怔地想:这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到底属于谁呢?至少不会是恭先生他们俩……也许中也君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比这更狼狈的时候了。
“师父告诉我,只要这样握住你的手就好,”中也侧头,看着那张安静的睡颜,微笑着轻声说:“有被温暖到一点吗,师兄?”
——而那双晶莹的眼睛里,分明暗淌着一条静谧、却永不见天日的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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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顾念迪诺身为家族首领,实在日理万机,所以中原中也很快便同草壁哲矢一同退出了病房,为迪诺和云雀留下了足够私密的谈话空间。他们此时正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喝自助咖啡机里的美式,中原中也还同白兰打了通电话,得知这人现在正活蹦乱跳地参观方尖塔后有些无奈地笑了,草壁哲矢则一直静静等待着身边人结束通话的那一刻。他低头握着咖啡杯说,“您是想询问恭先生遇袭的具体情况吧,”草壁的声调有些犹豫,“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特意回避那一位呢。”
中原中也呼出一口气,“啊,草壁哥你原来猜到了么。”他眼睛一弯,说:“本来也没想瞒着迪诺先生的,只是大概他提前看出了我的顾虑、所以替我做出了选择吧;就像他也命令手下要不遗余力救治师兄一样,迪诺先生他……一直,一直都很好。”
草壁回想起他们临走前那位家族首领深深的一望,其中投诸在中原中也身上的那部分绝非可轻易概括的东西,梦中身或石中火,都不准确,总之是在虹膜上平稳滑过的一点点星光,就这样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