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侍医聚在外间,不时瞥向里间,大气不敢出。那药喂下去没多久,洛闻音全吐了出来,再喂就喂不进去,黄侍医眼看情况不妙,不敢托大,赶紧让云箫去叫人。
侍女抱着换下来的被褥往外走,燕岚进屋时与她擦肩而过,一眼看到带血的药渍,三两步跨进去,夺下年轻侍医手里的药碗。
她抱起洛闻音,中衣是刚换的,才一眨眼的功夫,又透出冷汗。
手足无措的年轻侍医退出屋,黄侍医跪在榻前,眉梢压低眼角,压得整颗脑袋垂下去。
脉象散乱,她无力回天。
在这无声的动作里,燕岚那颗高悬三日的心坠下,摔得粉碎,她贴着洛闻音的额头,哑声问:“金素钏什么时候能到?”
就算日夜不歇地跑马,云笙也还没到淄顺,柳映真回不出话。据驻守皇宫的长戎卫来报,中秋那日行念出宫返回梵真寺,可出殡前那晚,她暗示过自己帮不上这忙。
进屋时,燕岚手中的桂枝落地,花瓣踩碎,零散地飘到榻尾,她在满屋药味里嗅到花香,拂开洛闻音脸上的碎发,露出耳朵,贴上去呢喃:“阿音,春日就要到了,快起来吧,我带你去看春景。”
里间的人都退到外面,柳映真拉上隔扇,忐忑地握着茶盏:“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云箫捂着嘴,压低声音:“前年殿下查军回来病得厉害,都给治好了,这回才病了没几日,黄侍医你再想想法子。”
黄侍医没敢在屋里说,怕被里头听见,拉着她走到檐下,叹了声:“那次只是累着了,外头看着千疮百孔,内里还不算太坏,可这次内里都坏了,我就是想治也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柳映真端着茶出来,道:“继续用药,熬到金素钏回来,或许有法子。”
连续熬了几日,黄侍医精疲力尽,靠在窗前捶打肩膀,摇头道:“难,一点药都喂不进去,强行灌药只怕......哎!”
几人都不吭声,待在屋里的侍医陆续走出,或站或坐,在檐下丧着脸。
守到晚膳时,东厨送来饭食,看着直冒热气的热菜,谁都吃不下,柳映真喝下冷透的茶水,推门要进去查看,突然听到廊下传来动静。
踮脚看过去,云笙追着小巧的女子阵风似的跑来。
“金素钏!”柳映真高喊着撞开屋门,绊到地栿跌进屋里,她爬起来,推开隔扇时湿了眼眶,声音几乎被哽住,“郡主,金素钏回来了。”
燕岚还抱着洛闻音,耳畔只剩微弱的呼吸,视线里只有血色褪尽的脸,她迟钝地抬起头,像是没听清,撑起眼皮,睁大通红的双眼。
金素钏已经挤开柳映真,一个箭步窜到榻边,她不把脉,先拿出两枚针尖大小的药丸,放在温水里化开。
这点药水量不过一口,黄侍医跟进来,想说喂不进去,但没别的办法,还是配合的闭嘴施针。
多扎几针后,金素钏硬是把药给洛闻音喂了下去,喂完提笔写方子,写完房子又坐回榻边把脉。
黄侍医拿着那方子,一看有几味带毒的药,委婉地问:“这药方真能救人?”
“用你们医者的话说,这是气随血脱症,得先救命再治病。”金素钏指了指空碗,“这两枚药丸就是用这方子熬的,喝下后一刻不咽气,就是有效,药熬好要放凉再喂给殿下,两个时辰一次,连续喂六次。”
一刻很快就过去,燕岚活动僵硬的关节,看向那只空碗。
这不是在拿洛闻音的命做赌注吗?
但不管怎么说,洛闻音没有再吐,能喝得下药,就有治好的希望。她不关心方子里写了哪些药,对金素钏投去个感激的眼神,只觉得那颗碎掉的心正一点点修补好。
回府后的几个夜晚,她拨动念珠求佛,求佛不如求人,佛堂里该供奉尊新的人像。
面对这种拜佛求神般的眼神,金素钏摸着一边脸,从容地笑了:“郡主不用担心,最多两三日殿下就能醒,只是这药猛烈,伤身子,待殿下醒后,我再开别的方子给她调养。”
屋内掌灯,燕岚终于把洛闻音放进被褥里,摸着她趋于平稳的脉搏,十指交扣时道:“要多久才能痊愈?”
“不能。”金素钏一点不含糊,“受伤中毒后,殿下的身体大不如前,养了两年才见好,这次又坏了元气,要说伤病养好,看起来和常人无二,只要两三个月就够了,但要说恢复如初,是不可能的。”
念珠滑下,平安扣搭到两人交错的拇指间,燕岚松开手,取下念珠,套在洛闻音腕间。
那手腕太细,念珠挂上去空出两指缝隙,倒是白玉扣和雪藕般的肤色极搭。
燕岚摩挲着紫檀念珠,掬到一捧透入窗隙的月光。
没事的,只要活着,黑夜总会过去。
府中依旧忙碌,但浓重的药味散去,就像这久违的月光,推走了阴霾,柳映真送完最后一碗药,趴在窗前问云笙:“你怎么那么快回来?”
“当然是飞回来的。”金素钏个子不高,就坐在窗下,闻言抢过话,“乌阳人在城外散布殿下病重的流言,江禾坐不住,要回来一看究竟,我按住了她,抄近道回来了,结果刚入京畿道就遇上了云笙。”
流言对靖边军来说是件坏事,她趁日间无事,已遣驿卒回淄顺去传信。
柳映真瞧着榻上,暗自松了口气。
*
洛闻音睡在一片昏暗里,听到缱绻的呼声,摸着光亮寻去,被一方高台挡住去路。
那台子太高,耸入云天,似乎把天地隔绝,天梯太窄,只能走一人。她攀着天梯,走了很远的路,听不到那呼声,却见高台上歌舞升平,有个女子抱着伏羲式古琴,轻衫罗裙,在台上起舞。
好熟悉的身影,洛闻音铆足劲攀登,还没登上高台,脚下忽然崩裂。她抬脚太慢,从裂缝里坠了下去,将要落地时,被无数双手接住。
这些手合力托举,送她上高台。
高台上丝竹声声,琴音不绝,起舞的女子转过来,露齿一笑,就散在一滩血污里。洛闻音难掩惊骇,伸手抓了个空,她不敢相信母亲就这样消失。
擂鼓声取代了歌舞声,高台轰然坍塌,战靴踩过处,是无尽的血,征战沙场的大军凯旋。废墟里摆起庆功宴,衮冕加身的男子从主座上起身,举杯与三军同贺。
洛闻音饮下一杯酒,嘴巴里好苦,那抹身影又在起舞。她穿过人群抓向翻飞的衣袍,手心里一热,低头看,是一颗跳动的心脏。她有些茫然,转头看向主座上的父亲,那志得意满的脸仿佛僵住,紧接着脖子一歪,脑袋滚落。
残骸卧了满地,她站在血色中,听到宁远清的呐喊:“殿下快走,别回头。”
可人在哪儿,无边的恐惧袭上心头,洛闻音闭眼奔跑,跑得浑身疼,闻不到血腥味,只有药汁淡淡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