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溪屿在众目睽睽之下面色涨得通红,右手食指和木头手臂的指尖绞缠在一起,视线到处乱瞟,就是不敢直视寒生。
“我”了半天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定,一把抓住寒生的手臂,扯着他往屋外走,来到殿门外紧挨着的一条走廊。
麟珹依旧坐在塌椅上,目送他们二者离开,没有追来。回过头,又找了些别的切入口,继续批斗麟渊昔日犯下的种种“罪行”。
走廊上站了一排等待召唤的宫妖,见到他们出来,立刻自觉回避,给他们留下能够独处的空间。
寒生不知陆溪屿这人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在他面前懒散叉腰,阴阳怪气道:“哟,什么真相这么神秘,非得在我们独处的时候才能说,有任何外人都不行?”
陆溪屿不愿看他这副态度,手动将他的身子扶正,道:“阿生你站直,不要这样。你好歹是皇室。”
寒生身形一滞,随后更加变本加厉,往走廊安置的座椅上一瘫,四肢敞开,道:“我怎么站怎么坐,轮得到你管我?你今日又是抽什么风,是方才被麟珹追着打拿东西砸到脑子了吗?”
“……”
“我平日一直这样你不说,现在突然来装什么文雅?居然还像模像样来一句‘你是皇室’?我在人类地界摸爬滚打的年岁都快超过在寒凛当皇室了,皇室该是什么样,我早就忘了,不如你教教我?是像那老龙精那样吗?”
“……不是。”
“嘁。”寒生懒得理他,道,“你说不说?不说我进去了,等下从那老龙精嘴里又爆出些什么消息我都听不见。一会儿还有事要问他。”
陆溪屿不说话,寒生等了一会儿,转身就走。
然而,没走出两步,陆溪屿在他身后道:“我方才说的,正是我要告诉你的。”
寒生的脚步停住。
“在我看来,真正的皇室应该是像你父皇母后,还有从前的哥哥一样。”
“威仪天成,气度雍容。一颦一笑皆见风华,举手投足尽显贵胄之姿,与那些普通的山野小民有着云泥之别。光是临在近前,便让人忍不住屏气敛息,只能弯下脊背行礼,丝毫不敢承接他们望过来的目光;光是遥遥看上一眼,便已让人觉得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此生不敢再向上天奢求他事了。”
寒生心中莫名郁出一股强烈的闷气,很想冲过去堵住他的嘴。但最终还是没这么做,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便是我第一次在寒凛见到你家人时的感受。”
“我的确,曾经去过寒凛,在第一世,寒凛还未灭国之前。”
听完后,寒生轻轻别过脸,望向走廊窗外。
窗外也是一个星海池,有成群的兰落水母贴着窗壁游过,散发出的光芒将整个走廊照得透亮。
光透过琉璃在寒生侧脸投下阴影,他的沉默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拳头攥紧,关节泛白,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仍选择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心底。
只是轻轻道:“什么时候?有见到我吗?”
陆溪屿终于打算将一切全盘托出。直言道:“我五岁的时候。有见到。”
“那时候我跟随父亲外出,在寒凛地界走失,误闯入皇城,差点被妖怪捉去杀掉。是你救了我。”
“我?”
“你跟着你父皇母后他们的仪仗队从皇城大道经过,看见我,将我救上轿辇,带回了自己的寝宫。”
“之后给我沐浴,为我换新衣服,还把宫里的饭菜和糕点分给我吃;夜里我们就一起在你的寝床上睡觉。过了一段时间,我说想回家,害怕家里人找,你就想了办法派妖怪偷偷护送我回邢城。那时候你的模样看起来和我一般大,应该有几百岁了。”
“……”
寒生开始感到有些不对劲。
“也许是因为时间太久,你完全忘记我了。不过寒凛国灭后你与我在邢城相遇的事你应当是还记得。那会儿我有和你提起过……但你依旧是忘了。”
“……”
“还记得在邢城,你在街上边跑边哭,说自己家没有了,撞到我身上,问我为什么不杀你吗?我怎么可能会杀你,且不说你只是一只无辜的小妖怪,你可是救过我的命啊。你知道我在街上见到你的时候,心中到底有多激动吗?”
“没看出来。”寒生的记忆总算能与陆溪屿所言对接上,“只记得你人高马大的,还凶我,抓着我不准我走。”
陆溪屿被哽住,无言以对,只能道:“事情的起末便是这样。你以为我们初见是在邢城,但实际上是在寒凛皇都。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反过来还怪我……”
“……”
“好吧。”寒生总算服气,“这算我的,我不该骂你。”
陆溪屿连忙点头,如蒙大赦。寒生却是又道:“但你前边还特地说一嘴我父皇母后他们很有皇室风范,是什么意思?是含沙射影拐着弯子骂我一点都没有皇室该有的样子吗?说我懒懒散散邋里邋遢?觉得我一点不像话,跟在你身边给你丢脸了?”
陆溪屿道:“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好意思说我吗?你自己看看你之前穿的那一身破烂,我带你出去都没嫌你丢人,你反倒还数落起我来了?自己穿得什么样仪态如何心里没点数吗?”
“我……”
“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你们人类害得我国破家亡,我在人类地界流浪的日子比我在皇宫呆的时间还长,能上哪去和我父皇母后他们学礼仪?都是你们人类平日里什么样我就跟着学什么样,要说举止不端,那还不是你们人类本身就这样!”
“……”
陆溪屿在寒生面前完败,只能低头认错,道:“对不起阿生,我不该这么说。”
寒生抱着手背过身去,不再看他。在陆溪屿方向尚且能看见他的眼尾,末端上下两簇挺翘的睫毛湿润地黏连在一起。
彼时鹿时怀中抱着一个襁褓从走廊一侧前来,身后跟着几只宫妖。看见他们,让其他妖怪退下,道:“小殿下,陆公子,你们怎么在这?”
寒生一抹眼睛,道:“没……”
陆溪屿赶忙解释:“我们有些话要说,便先出来了,陛下和龙太子还在里面。”
说话的空当,陆溪屿往鹿时怀里瞟一眼,看见了一个圆润光滑的蛋。通体为浅蓝色,外壳上自然覆盖着一层深蓝的鳞片状花纹。大小较他以前在别处见过的鸵鸟蛋还要大上一圈,被鹿时拿襁褓裹着,从远处看起来倒真像抱着一个人类婴儿。
“好,那便不打扰二位了,我先进去。”
陆溪屿目送鹿时进殿,拉过始终躲在一边的寒生,道:“阿生……”
寒生嫌恶地甩开他:“干什么!别碰我!”
陆溪屿知道他是又生气了,又贴上去,从身后抱住他,黏糊糊道:“阿生~”
“滚啊,滚开!恶心死了!”
寒生在陆溪屿怀中挣扎,用力抠弄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威胁道:“我告诉你姓陆的,我现在不想揍你。你身上有伤,很容易死;而且这龙宫大殿每一块砖都是上等的玉石琉璃,要是全部砸烂了,你砸锅卖铁去凑钱都赔不起!”
“那没事,我命硬,被媳妇儿揍一下还死不了。至于这大殿要真砸烂了嘛……我实在赔不起,老龙精也拿我没办法,大不了在他发现之前带着你跑路就是。”
陆溪屿抱着寒生向后退,在走廊的座椅上坐下。寒生被他禁锢着,重心不稳,一下跌坐在他腿上,无法起身。回头气急败坏用巴掌抽他的脸,道:“放手!放手!放手!”
陆溪屿不觉得疼,反而被打爽了。朝前揽过寒生的双膝,将他在自己腿上调转一个方向,由向前转为侧坐;揽住他的肩膀,强行让他靠在自己怀中,道:“阿生,你怎么总是这样。只有在觉得愧疚自责之时才会对我服软,但是过后就马上又恢复以往的凶神恶煞……”
“你以前在得知我前几世结局的时候,还哭着和我说对不起呢……哭得那么惨,我都心疼坏了。现在也是你把我忘了,却抓着一个点不放,还反过来凶我……”
陆溪屿捉住寒生一只手,将他的手背放至嘴边亲吻,道:“你对我那么坏,我都那么爱你,要是对我好点,我不得马上把心窝子掏给你啊……”
“所以你之前从未对我掏过心窝子是吗?”
陆溪屿的动作戛然而止:“?”
陆溪屿:“不是……阿生你怎么……”
陆溪屿总算知道了,但凡在寒生面前说的话,必须组织得天衣无缝,不能遗漏任何破绽。
一旦有任何破绽,寒生总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并揪出来,然后在前一未解决的矛盾之上再添一笔——那时候,他就得准备好遭双份的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