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生站在原地,手上拎着那个百宝袋,脚边是摊开在地的人妖停战协议。
他低着头,半张脸埋入头发的阴翳中。
过了一会儿,等陆溪屿走出大概十来步的距离,寒生忽然将手里的袋子一扔,夺步上前,从后方用力抱住他。
陆溪屿猝不及防,倒退一步站稳。寒生的脸撞到他的后背上,鼻梁骨撞得生疼。
陆溪屿抬头望天,太阳已经从山那边没下去,余下半边淡玫瑰似的光海也快要散尽。辽无的高空里有飞鸟一点,与之对应的天的另一头,已经挂起一轮生铁一般的冷月。
他长叹一口气,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你不是要回莽荒原吗?快些去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也不要对我做这些会让人误会的动作。”
陆溪屿不再叫他“阿生”,而是尽量避开这个称呼,只以“你”相替。
寒生脸贴在他的肩胛骨之间,双手环抱他的腰,搂得死紧,不愿放手。
陆溪屿无奈了,但也不打算就此回心转意,握住寒生的手腕,想将他的手从自己腰间拨开。
但是拨不动。无意间触到他右手腕上的金镯,金属的冰凉触感让他下意识低头查看。看清楚后,想起来了还有这个东西,道:“这对镯子……你带着吧,也算是你跟在我身边所受那么多委屈的补偿。以后不要再找我这样的人了,也别找他那样的。找个有钱一点的,能给你富贵的生活,而且要有本事,比我厉害也没关系。”
“……”
寒生不答话,也不动作,继续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抱在他身后。陆溪屿终于等得焦急,手上多用了几分力,把他的胳膊强行从腰间扒下来,往前走几步,抽离他的怀抱。
陆溪屿没有回头,不敢看寒生现在那张脸上的表情,只是根据当下的场面猜测:“你不要做出那副委屈的样子,是你自己选择的。你本就从不在意我,处处都在我身上找那人的影子,甚至连我这辈子真正的名字都没叫过。每次看着我的时候,都是试图在我的眼睛里找你与他当年的回忆。”
“是,他那辈子的记忆确实在我脑海里,但我不愿意承认他和我是同一个人。我重新转世出生,有了新的形体和性格,我是另外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不想一辈子当他陆溪屿的替身。”
“既然你一定要这么说……”寒生终于开口,喉咙里却像塞满了干燥的沙子。声音从后方传入陆溪屿的耳朵,听得他都要呆了。
“那我问你,你第一世死在道盟千百捉妖师剑下的时候,所感知到的疼痛,是不是来自于你的身体?”
“你第二世被公然行刑,那些铁针扎穿你身体的时候,那些痛感是不是真的?”
“既然你不愿意承认你与你的前世是同一个人,那我问你,第二世在望仙府广场上,让我以断翅的代价护下一击的人,是你还是别人?”
“如果他们全都不是你的话,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么多年,一直有其他的陌生人在假扮你的身份睡我?包括你这辈子,从抓我回杪秋院到现在,其间有过的每一次,全部都是你以‘陆溪屿’的名头诱骗我,让我心甘情愿被一个陌生人上?!”
陆溪屿沉默下去,寒生却是气焰高涨。他的泪水不适配地淌落满脸,嘴上说出的话逐渐占了上风。
“你说话!”
“所以,你现在的情况就是,既不承认你是陆溪屿的转世,又想要承接他与我的所有过往回忆,然后名正言顺地和我发生关系。等到把我吃干抹净了,随手一扔,嘴里说着我又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就能心安理得把一切撇得一干二净是吗?!”
“……”
寒生用掌心向上擦去眼角的泪水,注视前方那个在风中凌乱的背影。哽咽道:“你知道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活着吗?”
陆溪屿闻言,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的国家没有了,父皇母后不在了,皇兄也失踪,第一世的你与我分别后,更是很长时间了无音讯。在前段时间遇见寒凛的那群遗民以前,我以为这世上就只剩下我了。”
“但是我听说你们人类死后会有转世,只要花时间等一等,离开的那个人就能再回来。所以我想试一下,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因为我太害怕了,周围到处都是陌生的人类,那些小妖国也因怕事对我不予准入,我无去无从,不想自己独自留在这世上。”
“按你所说,既然陆溪屿死了不会再回来,我的等待毫无意义,那我是不是应该在七百多年前他离世的时候,就跟他一起去死了呢?”
陆溪屿胸口像是被钝刀狠狠剜过,疼得呼吸都滞塞起来。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
寒生上前几步,陆溪屿没有再逃,站在原地,等他走到自己身后。
“如果你是觉得我平日对你的态度太差,每天不是打你就是骂你,从未把你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放在眼里的话,那我向你道歉。”
寒生再次将脸贴到陆溪屿后背,双手环抱住他:“对不起。”
陆溪屿的瞳孔震颤起来。
他活过几世,从未从寒生的口中听过这三个字。或者说,从未见他这般低下那永远傲气的头颅,认真地同一个人道歉。
他感受到脊背上的温度,那一块的衣服布料被浸湿了一片,紧贴在他皮肤上。厚重的湿意和暖意一并传递过来,使得他胸腔里泵动的那颗心变得迷乱了。
“我……不会那些。”
寒生把脸用力埋住,想要让呼吸滞塞的难受感将自己包围,好无法再去分心想其他的事。被他泪水沾湿的衣物将其内包裹着的陆溪屿的气息引出,他深嗅着,逐渐沉沦进去,不舍离开。
“小的时候,不管是母后皇兄,还是身边的那些妖怪,都很纵容我。我从来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无需顾虑。就算身边的宫妖成日被我奚落,也无人敢顶嘴,所以就这样日复一日养成了习惯。”
“即使后面到了人类地界,也是这样,因此经常得罪很多人类和妖怪,被他们四处追着打。但我迟迟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就算偶尔能够反应过来,也不以为意,继续我行我素,因为我根本不在意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个习惯一直保留着,哪怕到了你面前。我承认我的嘴总是说一些难听的话,但是对于你来说,我真的所言非所想。我说你要不干脆去死吧,当然不可能真心想要你去死;我说你不配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也不是真的这么觉得……”
“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寒生说不出来,只觉得鼻子周围像是被人打了一拳,酸得厉害。鼻腔往里一点被堵塞住,呼吸更艰难,外边却是无知无觉淌下一条浅浅的清涕,像毛毛虫一样挂在人中,很是发痒。
“我只是不知道你会把我的每句话都当真……”
寒生纠结一会儿,没想到办法,心道要不干脆哭吧。试试哭起来能不能让这家伙回心转意。
于是很干脆地哭了起来。张嘴嚎啕,特地用一只手遮盖在嘴巴上方,底下则呜呜咽咽:“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以后不骂你了好吧……不是你们人类自己说的打是亲骂是爱吗?我还生怕你体会不到,特地十分上心,每时每刻都试图找机会加以践行,结果你根本就不领情……”
寒生的方法十分奏效。他一哭,陆溪屿此前做好的所有防备顿时全然崩盘。惊恐转过身来,看他眼泪鼻涕乱七八糟糊了一脸,下意识伸手去擦。
擦了几下,想到自己不久前才说的狠话与他决裂,顿时又想缩回手。可低头看着那张泪水莹莹的脸,金色的眼眸里倒映出只他一个影子,终究还是没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