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溪屿从前方战线回来的时候,走路东倒西歪,宛若丢了魂魄。
寒生慢慢从草地上爬起,拍掉衣服上的草屑:“赶走了?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陆溪屿心不在此处,答非所问:“回去找人来搬尸体了。”
寒生不以为意,继续道:“他主动带人出来找事,算是活该。可你就这么将那些人杀了,只放东兴昌一个回去……穿心院的人不会想法子报复你吗?”
“无所谓。”
陆溪屿在寒生身边站住,低下头,身体佝偻成一团。原本高大的人缩得比寒生还矮。脚下踩住一株草,将它从根部压折,鞋底按着在泥土地上反复碾压。
那草被外力恣意摧残,伤痕累累,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
寒生始终未看他,左右转头寻找方向,道:“你还是小心一点为好,以盛长南的性格不会轻易放过此事的。他们敢对杪秋院出手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哪怕你之后再事无巨细地将一切安排好,总有可能被他们找到漏子。”
“嗯,知道了。”
寒生能够察觉到他的异样,但对他时不时就爱出点毛病已是习以为常,懒得理他,认为没过多久他就会自己恢复。道:“接下来我们回趟莽荒原吧,将我父皇的遗物带回去。你确定你那法宝袋是好的吧?别一将东西放进去就又不知传送到了哪,最后在里面掏半天也掏不到。”
陆溪屿的情绪自始至终未被顾及,已是快要哭了出来。但还是强行忍住两眼和鼻尖的酸涩,纠正寒生道:“它不是单纯的法宝袋,它有名字,叫百世流星乾坤万宝袋。只要是放进去的东西,随时都能再掏出来。不过你若是要开袋,得叫对它的名字。你跟我念,百世流星、乾坤万宝袋。”
寒生暗骂一声神经病,翻一个白眼:“我管它叫什么,反正你收好了,我父皇的遗物放里面要是丢了,我不会放过你的。”
“……”
陆溪屿给出的第一个台阶,寒生没有顺从地走下,反而一脚将台阶踹飞了。
他不想马上质问寒生那件事,怕他给出的回答自己接受不了。只能继续使出浑身解数隐忍,道:“好吧,不念就不念……那阿生,在去莽荒原之前,我们……先回一趟望仙府好不好?刚好去莽荒原得途径中戍,我们稍微拐个弯,往西边走一点,过了兰阳再继续北上。”
“能走直线干嘛要拐弯?要是中途再去趟兰阳还得多走几百里路。你现在是有什么事得马上赶回去吗?”
陆溪屿觉着自己好像已经哭了:“没有,就是……就是想嘛,想回去一下,不耽误事的,你和我回去一趟好不好……”
其实他根本没有任何要紧的事非得回望仙府,只是在目前极度恐慌的心境下,迫切想要确认一些东西。
确认寒生是站在他这边的,是维护他的。不是第一世的陆溪屿,也不是第二世的陆行知或者路禹,而是现在这个明明白白站在他面前的,活生生的人。
他希望寒生能够有一次无条件地选择他,答应他所提出的合理要求,当他以现在的身份站立在他面前的时候。哪怕对方不是因为他的内里,仅仅只是这副皮囊,他焦躁的心也可以得到一丝安慰。
那样的话,他还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不至于沦落到要站在一个不对等的位置上,朝其发出字字泣血的扪心质问。
但寒生把他给出的第二次台阶又一次踢飞了。
“不要,我不想去。我想直接回莽荒原。”
陆溪屿心中的岛屿碎裂,永远地从水上沉没下去。
他张合干枯的嘴唇,风把他的发丝勾到了翘起的一块唇皮上。
“……好。”
“那就……走吧。”
他们并肩而行。没走出两步,陆溪屿忍耐到极致。他没办法再怀揣着一肚子心思走下去,狠下心开口:“阿生,我有事想要问你。”
寒生目不斜视,道:“说。”
“在你眼里,第一世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郊外的小道在寒生脚下被拉长,变得无限远。也可能是他自己慢了下来。总之,落到陆溪屿身后。
陆溪屿也不再走,停下来,回头看着他。
寒生思考得仔细,是从刚才以来第一次认真将陆溪屿的话当回事。
陆溪屿的醋意又烧起来,胸口闷得难受。注视寒生下垂的眼睫,那里面有思绪万千,对象却不是站在他面前的自己。
终于,寒生思索完毕,道:“干净、温和,长相端正,像一块碧玉。但又有点傻气,呆呆的,对我很好。”
“外表看上去很有仙家公子的风范,若是能领到街上,不知会有多风光。可脑子好像不太聪明,每天从郊外抄近路回家,同一条沟能掉进去两次,摔得鼻青脸肿的。”
“和别的捉妖师一点都不一样,不会随便杀妖怪,还愿意养着我。我说他做的饭不好吃,他就每天去外面买饭回来。我们在小屋里一起睡觉,一起沐浴,一起——”
“好了,不要再说了。”
陆溪屿闭着眼睛打断他的话。
寒生眼神怪异,觉得他当真是又在发病。也不打算再说,想往前走,陆溪屿又叫住他道:“那,现在的我呢?”
寒生再次停下,回过头来,眼睛瞪圆了,像是在质疑你怎么好意思提出这个问题的。不过还是上下打量他一番,表情略带嫌啧:“你……”
“你自己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都给你换了多少次衣服了,还是到哪里都带着你那身破烂,每次一趁我不注意就自己穿上,就这么喜欢在外面扮演乞丐吗?前阵子看你穿得人模狗样的,还以为你好不容易改好了,结果现在又倒回一开始了?”
“那我以后不穿了,我换掉。”
“别啊,你不是挺宝贝那破衣服的吗,舍得轻易换?要是什么时候又被你捉住个机会,你还不得哼哼唧唧地怪罪到我头上。”
“我没有……”
“还死不承认?之前就总说因为我怎么怎么样,害得你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可分明我没有让你做过,你自己非要做出那种选择,到头来惹得一身腥,还要说是为了我。”
“我、我那只是开玩笑,又不会真的怪你……那还不是因为你骂我,我才想着找个由头和你撒娇……我……”
陆溪屿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眶泛红,睫毛被涌上的泪水浸得湿润。他努力睁大眼睛,似乎这样就能把眼泪憋回去,可那层水光却越来越亮,在眼底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