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
第二节课下课后,班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暮云“打人”了。
昨天下午放学后,她和三个高二男生在校门口发生了肢体冲突。而且,三个高二男生全部被按倒制服。
班主任大概也是知道我平时和她亲近,才特意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虽然不喜欢这所学校,但成绩名列前茅,也算少生事,于是班主任也对我较其他人更亲切一点。他特地叫我开,询问我的看法,我忍下愤懑之情,为向学校争得这微小也重要的正义而认真地思忖斟酌片刻——
“她有没有主动打人不好说。但我觉得,我们起码还是要分清楚黑白才行。麻烦查查监控吧,问问目击者……应该弄清楚事实,不对吗。”
估计又是她从职高转学而来的“前科”让校领导不假思索地就怀疑了她、栽赃了她吧。可她绝对不会主动去伤害别人,暮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绝对不会像这所学校一样自私地去撕破别人。
班主任的表情有些为难,他沉默良久,承诺说会争取一个公正的结果。
我垂着头,难免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办公室。
“小妍姐?!”
叶阳的声音突然从走廊里撞了过来。她气喘吁吁的,应该是刚刚从高二楼跑过来。她一见到我就抓住我的两条胳膊,像摇可乐似地晃着我的上半身:
“小云姐怎么了?我听说她好像和三个人闹起来了?”
“等等,你先别这么激动...我也不太清楚......”
“我姑姑是我们高二年级的副主任...她把这件事告诉我了。那三个男生是出了名的刺头,她说她会好好处理这件事的。总之,你别着急,小云姐肯定会没事的!”
我还没说什么呢。这孩子也真是,猴急。那双绿油油的眼睛里的焦急和我的视线相对,好像要把千万句让我安心下来的话全部倾倒过来。
“会没事的。”
我有点想笑,但是还是为了颜面忍住了。
叶阳的眼睛里重新亮起了一抹很讨喜的光,像还有些遥远的春天里那嫩绿色的生机。
我心底里的那些不安被某种希望感点亮了。
也许,有时候我该相信这个世界,命运应该是不会荒唐到把可怜的我们彻底放弃的。
第二天,暮云带着脸上一条有点滑稽的创可贴,没事人似地重新卡点回到了学校。
“伍酱,想咱了吗?”她在座位上坐下后就立马戳起了我的后背和我搭话,笑得眼睛都眯成条缝,“昨天碰到了点麻烦事——哎呀,不知道有人和你说了吗?”
当然了,笨蛋。
“你没点别的想法吗?我和叶阳替你着急了一整天呢。”我环起胳膊,以盘问的口吻开口了。
“为什么要有别的想法?”她很是不解,“就是碰到了点麻烦事,而且,这不是解决了嘛。”
“...你能把三个男生一块儿干趴也真是让人有点意外。”
“为什么意外嘛,我看起来是很孱弱的娇滴滴的小女生?!伍酱不会这么觉得的吧,咱自认为自己身上的肌肉线条还蛮漂亮的——”
她看起来并不在乎自己这次的经历。也对,这事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大事。她说,她曾经碰到过的各种事情可比这一点点的斗殴事件麻烦得多。
深陷泥潭久了,就会习惯原本污浊不堪的环境。这是很可悲的。
“暮云,今天去打球吗?”
“可是雪还没化吧?”
“在走廊上就可以啦,我要给你展示一下我的托球训练成果。”
“成果?训练得很不错吗?只是想想就兴奋了啊!那以后我要天天都能扣你托的球,而且要用出全力,要扣得特别漂亮!”
“嗯...那么,一言为定?”
“当然要一言为定了,我们肯定要一起往前走吧,伍酱?”
她在不经意间和我约定下了永远,尽管那遥远的未来总是我们无法决定的。
等到冰雪消融的开春季节到来时,已经到了高三最为紧张的三轮复习期。
一周两考,一考就从早上七点半直考到晚上九点半。上套试卷还没讲完,下套试卷就又下饺子似地唰唰唰发来了。等到晚上考四选二,我的眼皮就开始上下打架了。什么知识产权、交通区位、水循环的……瞎写一通。真快睡着了,手都写秃噜皮了!
什么时候才能上完这个破高三啊?好不容易有几天不用考试能正常上课,严校长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到处乱逛、到处翻学生东西,动不动没收这个那个,顺便再记几个违纪,“满载而归”。
算了,还是不活了!
不过,叶阳知道我们辛苦,总会在没有考试安排的课间跑来给我们送一些慰问品:有时候是零食,有时候是牛奶(她盯着我的头顶,认真地告诉我多喝牛奶能长高。作为答复,我踹了她两脚),有时候是她自己画的一些小卡片。
前两种我都很愉快地送进了肚子里,后一种则被我放在了保存小纸条的小袋子里。
也许有朝一日我会看着这些承载着高中岁月的小东西,怀念地想起这段时光的。
她也快该开始一轮复习了吧,但还是这么忙里抽闲地关心我们。
我本来是想说句谢谢的,但有点羞于启齿,只是踮起脚摸了摸她柔软的浅黄色头发。
看样子她似乎还蛮享受的,还往我的手心里连连顶蹭。
“那,小妍姐,你们这段时间还打算出去练球吗?”
正当我犹豫时,暮云突然从班级后门里冒了出来,叉腰倚墙,热血沸腾地闪出右拳捶向自己的胸膛:
“当然啊!这还用问吗?”
然后我就看着这两个笨蛋激动地深情相拥了。
我为什么犹豫呢。
母亲想让我上个好大学,而我成绩平平,肯定是无缘双一流大学大学的,但起码也要上个不错的一本吧。这样的话,高三冲刺阶段的课余时间用来复习是不是更好呢?我是这么想的。
可是……
“你这是什么头发?白毛?没告诉过你们要按照学校标准理发吗?立马去给我剪了。准备五块钱,理发师在隔壁等着。这头发都把耳朵盖住了,肯定听不进去课,怪不得你们这群文科班的学习都不好,成天就知道混日子等死。”
体态臃肿的赵副主任曾经当着全办公室老师的面,这样指着我毫不留情地训话。
“咱们学校的监控是一直开着的,这个,如果发现上课打哈欠是要违纪的。还有,早读的时候必须按时全体起立朗诵,手必须拿着书,不许放下。大声诵读啊,到时候会有老师拿着分贝仪去每个班里测量的。咱们发现了有学生不照做的话也要记违纪的,明白了吗?”学校的广播喇叭里,那整天闲得像是要发霉似的严校长向我们提醒着。他成天不是在四处巡视、随意搜翻学生的物品,就是在用那无死角的监控抓每一个小小的违纪。
说来搞笑,前段时间叶阳好像因为半夜在宿舍翻身挠了挠头而被记了个违纪,理由是“晚上不睡觉玩头”。
看吧,简直荒谬。
看吧,让人感到生理性不适吧。
我们,要为了那不一定美好的未来而背叛真实的自我所渴望的自由吗?
我站在一面很高的球网前,伸出手,想去触碰它的顶端,想要去跨越它。这很困难,可如果我不去尝试的话,就只能成为这可悲的应试教育中最普通的碌碌无为的一员了。
若不前进,就只能沦为“平凡且一般”的存在了。
我讨厌平凡,讨厌没有作为。
一旦想到自己可能在这里受尽折磨后又汇入庸庸碌碌的世俗人流中,成为最渺小不过的一员,我就会像被什么东西刺中了心脏一样痛苦得撕心裂肺。
如果没有什么幸运,没有什么机遇的话,我的一生就会是这样平淡而微不足道的。
这样的话,我希望有什么可以拯救我。
应该有什么是可以刺破这无尽的黑暗,施舍我一些希望的。
有什么…有什么?有什么…可以拯救我……
就在这时,暮云突然很用力地把我从课桌上拉了起来,那双粉棕色的眼睛有点严肃地盯着我,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指向吓了一跳的我的眉心。
“怎么哭了,伍酱?我还说你一个人埋在桌子上干什么呢。怎么啦?和我说说嘛。”
“……东西想的太多时人都会这样产生情绪波动,难免的事。”我抬起校服袖子,蹭了一把眼眶外凝着珠的眼泪。
“话说啊,你刚刚被我吓了一跳的时候,瞳孔突然变得有点尖尖的喽。蛮帅的耶!”
“你自己看看你说的话前言搭后语吗?”
话题的急转弯让我忍不住吐槽。
我抬腿踢她两脚,她也没躲开,反而就这样凑过来托起我的胳膊,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把我我架了起来。
“不说这个啦,小阳还在球场上等咱俩呢,快走吧。”
“?!让我自己走路,放开我!”
那是一种自由与释放,是自信。掠过那高到令人怀疑无法跨越的网的发球,是我积累起来的成就与武器。
我双脚立稳,双手半作三角状,迎击那向我手心传来的球。这时候只要用上手腕与手指的力量与弹力,操控力度与方向,就能将它托出。
渐高渐远也渐渐准确的传球,让我愈发感到自信。
事到如今,我想我已经无法否认自己对排球的热爱。我会因为每一次进攻、每一个托传和每一次垫球救球而激动,会因为想做得更好而拼命努力。原本那些动摇着我的梦想的疑虑,好像也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的一切都在证明着,证明我在突破着原本的我。
像破壳于地面上的鸟儿,虽然比别人起飞得都要晚,但依旧拼命努力着。
即使那些人制定的条条框框几乎要将我的肋骨根根压断,也没什么了。我要感谢,感谢我的梦想……它救了我一命。
梦想和友谊,给了我新生。它们拥有比残酷的现实更强大的力量。
就用这一点点的幸运填补理想的空虚吧。
所以,不要再担心了,打起精神来吧。
就在高考前几个星期,一纸“特别招录单”分发到了所有学生的手中。
参与这项特别招录的条件有三项:
一、学生本人必须是河北、河南、山东、山西本地户口。
二、学生最终高考文化成绩需在520分以上。
三、学生的个人品德、个人能力与理想需达到优秀水平。
在简单了解过后,我和暮云都选择了参与这项招录,填写了表格。实际上,班级里大部分满足条件(包括不满足的也)的学生都选择了参与。
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据班主任所说,参与者可能会有被特殊大学录取的机会,他建议能参与的人最好填填试试运气。
当晚,暮云承诺回家之后要搜搜这项“特别招录”的详情。而第二天她居然破例早早地就到了学校,一见到刚吃完饭从食堂回来的我就猛地扑了过来:
“伍酱,咱弄清楚了。跟我来!”
“啊?干嘛啊?”
她二话不说便拉起了我的手,一路把我领到了很少对外开放的校史间里。
今天它居然对学生开放?前段时间我还嘲讽说,只是做给领导们看的校史间还不如推了改成女厕所来得实在呢。但想想,最近正逢上高三学生们定高考目标,校领导估计想拿往届学生的光荣事迹“激励”一下我们吧。
但我觉得这是很好笑的。正如我一开始所说,这些少数成功人士的幸运经历,居然成了鼓励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故事啊。
我和暮云走进了窄小又昏暗的校史间里,在处处都落着灰的房间中摸索着。
这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件、相片、书册,角落里还有一块大大的立板。
立板?
我朝它在的那个满是灰尘的角落小心翼翼地侧身迈了过去。
立板上贴着几十张学生的照片,照片下面则附着学生的班级姓名。
这是什么?我正疑惑着,却抬头便看到立板最上方那一行显眼的大字——“2000-2022年本校名校录取名单”。
“哦哦,就是这个!”暮云也凑了过来。
“看吧,就在上面呢,我们学校前前后后一共有四个人被那所‘山河大学’录取。我昨天查过了。山河大学,那是一座只招收应试教育以外的人才的双一流大学。1997年建校,到现在也还不够三十年,是相当年轻的学校啦。他们培养出的学生遍布社会各界,无一例外地都是数一数二的人才。听说他们的校区非常大,各项设施也非常完善,条件非常好——”
“你是说……”
“对!”她一拍手,“他们会在高考前对学生进行海选,等到高考成绩出来之后再筛选出在今年分数线以上的学生,最后再笔试、面试,最终录取。而咱们昨天填写的那个什么特别招录的表格,就是山河面向山河四省学生的海选招生哦?”
“真的假的,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山河大学’这个名字?”
“这一点我也搜到了!因为他们的招生结果和校内信息基本不对外公布,所以我们在名校榜上是看不见它的,连在网上搜山河大学的相关资料都有点费劲呢。”
我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这意味着,我们也有机会吗?
不不,有点不可信啊。这感觉就像京远大学(那是一座几乎可以说是在全国范围内排名第一的高等学府)突然给本来还在考虑要去哪座一本院校才好的你发短信说“请您考虑一下我们学校”一样,不可能吧?但是如果山河大学真的是招收应试教育以外的人才的话,应该不会那么冷冰冰地凭着那三个数字招收学生的。
莫非说,海选后的“笔试”和“面试”才是关键?
不清楚,姑且这么认为吧。
目前来看,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这一纸来自山河大学的“特别招录”而产生什么变化。只是夏天的脚步渐近,高考的压力开始让每个人都绷紧神经,没有丝毫放松地学校管理仍然早五晚十一地将我们安置在条条框框里。不知不觉间,毕业的季节已近在眼前了。
因此,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把和“特别招录”有关的事情全部抛之脑后了。
有的人是对与山河大学相关的事情根本不知情,有的人恐怕并不在意。而就算是我和暮云,也已经过了会把妄想当真的年纪。
我们只是迷茫,不是天真。现实很残酷,但我们不会可笑到相信一切。
毕竟……
出生在阴沟里的虫子,真的有可能破茧成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