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来说,我在三个月后会满十八岁。”
我习以为常地、无奈地撇开了头。
因为个子矮,脸又显得幼态,我总会被不熟的人当成初中年纪的小孩子。
“嗯!真的假的?那你看起来好小呀,真的只有好小一只。好可爱!那你叫什么名字?打排球打多久啦?打什么位置?”
她在弄明白后变得对我相当感兴趣,紧紧握住了我的左手。
“好啦好啦,我们这儿这个小家伙不太擅长和陌生人讲话,问题就一个一个慢慢问吧?那我是陈暮云,是和她一起从G县一中毕业的同学。”
暮云来救场了。她从后面拉住宋小汶的胳膊,转移走了后者的一部分注意力,同时也幸灾乐祸地朝我丢了个wink。
被拉住胳膊的宋小汶显得不满地噘起嘴,挥舞着胳膊刚想开口和暮云理论些什么,却被暮云趁机从腋下抱住抬到了一边。
“我是伍妍,从G县一中毕业,Z县人。刚打了九个月的排球,目前还没有定过位置。”
我耐心地一一作答。
“还有,暮云,我自己可以和别人说话的,我又不是小孩子。那么你好?宋小汶是吗,你也是今年的毕业生吧。”
“九个月?没想到是真的新人啊。我打了八年排球啦,从小学五年级到现在。对!我之前是市J中校队的自由人,现在也毕业啦。”
她说着,很骄傲地挺胸给我看她胸口上和背上的数字“2”。
“八年啊,好久——”陈暮云感叹着,“我们可是高三下学期才开始打球呢!”
“好了,大个子你不要架着我了,很难受耶!我扭我扭!嗯嗯呜呜!”
“吓我一跳!别像鸡扑棱一样乱动啊?”
……怎么又摊上一个社牛。这个世界未免也太聒噪了吧?
在她们两个吵闹地扭作一团时,我静静地捂上了自己的耳朵。
朱丽教练正在向她的学生们做总结改进的发言。过了不一会儿,她便向我们走过来。
我猜宋小汶已经和她很熟了吧?朱丽教练来这里也只问了问我和暮云的训练情况,然后,头疼地皱起眉头来。
“两个人都没有实战经验甚至团队合作的经验吗?那这样确实不适合让你们贸然为自己定下一个位置来。不如今天你们先单独训练试试看,然后再根据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找到合适的发展方向。正好今天我们有摸高测试,我就领你们去测一下纵跳摸高再进行其他项目吧?小汶,你也来一下。”
朱丽教练领着我们到副一馆的器材室里,从里面推出了一架摸高器。我抬起头,瞟了瞟摸高器上最靠下的那个刻度:二米四三。等等,这个数字是不是稍微有点可怕了?!是男网的高度吧。
我在上学的时候才刚刚能摸到超过这条线一点点的位置啊?!
怎么说,虽然我一直在保持做跳跃训练,但是……
和父亲一样,我不具有身高的上的优势,甚至可能在球场上只能沦为别人的一个笑柄。这种先天性的劣势我实在是无法改变,也无法掩盖。我不求超越别人,可我会不会连和别人一样都做不到?
“小汶,你先来吧。原地全力起跳,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去拍最高处。给,手上沾一点这个就好。”
“纵跳摸高啊——虽然感觉我作为自由人好像不太需要很强的跳跃力,但是既然要测,我就来给新人们做个榜样吧?”宋小汶朝我们回头一笑,“别紧张哦,前辈来帮你们打头啦!”
她轻盈地蹦跳活动几下后,往朱丽教练带来的盒子里摸了摸,让右手沾满白色的粉末,看起来很轻松地原地起跳挥手一拍,在摸高器上留下了一片白色的粉痕。我倒是还没见过这样子的摸高测量方式呢,话说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
朱丽教练对照着摸高器上的刻度报出了宋小汶的测试结果。
接下来就轮到暮云了。她表现得从容不迫,还拍到了蛮高的地方,连朱丽教练都赞许地点点头:
“如果是没怎么练过身体素质的新人的话,这个摸高水平确实很不错哦。”
“真的?”暮云眼睛一亮,“哎呀,要是这么说的话咱可就要开始自恋了啊。”
下一个到我了。我紧张地咽咽嘴里的唾液,非常少见地…有点手抖。
我想父亲应该也曾与我有过一样的感受吧。当你抬头时,甚至连他人的起点都不一定能够触及到。就仿佛无论如何向前,都始终面对着一堵又一堵无法跨越的高墙。
像那最后一只破壳而出的雏鸟,凭着不全的羽翼学着他其他鸟儿飞翔。
“不用紧张啦,轻轻拍一下就好。”宋小汶在摸高器旁边鼓动着我。
我将粉末均匀抹在手指上,盯着我视线可触及的最高处,下定决心尽全力起跳,用力将手击在刻度板上——好痛!不过但愿会有什么,能给我继续相信我自己,相信生来便落后于人一步的我自己的理由。
“不错!”朱丽教练报出了我的成绩,“比我想的要好一些,多加训练还会有进步的。不过你拍得很响啊,现在手疼吗?”
我捂着自己立刻红起来的右手,耷拉着脸向朱丽教练点点头。
我们训练所用的是一种红白绿三色的贴皮排球,是专业的训练用球,打在胳膊上比我们用的普通排球还要再痛点。一时,我和暮云都还有点不适应,在休息时都一直揉着被打得泛红的胳膊。
第一天的训练过得很快,训练强度也还不大,一向体力堪忧的我也并没有累到脱力。朱丽教练在测试过我和暮云的各项能力水平后,就简单的对我们做了纠正与提议。
“暮云的反应速度很快,发球扣球的力量都很足,但不够稳,接球的方向控制也做得一般。这么来看你和小汶正巧相反,可以互相学鉴一下。而伍妍,缺点在发球力度的控制,但尤其在稳度、精准度与灵活性上出众,反应速度也很优秀。这段时间你可以着重训练力量和进攻技,可以尝试不同的发球方式。”
“不同的发球方式?”我下意识问出了口。
“通过各种变化让发球达到各种效果。你现在练习普通的站发球就好,所以,要合理地改变发球力度和击球点哦。”
“这样啊...”
“小康和我说过你身体不太好,训练后记得拉伸放松一会儿,不然容易受伤。”
“嗯,麻烦您担心了。”
换回常服后,我和暮云在准备离校时又碰到了宋小汶。
她今天一直在跟着大学生球队练习,和我们接触不多。现在她换了条米白色的连衣裙,又轻快地出现在了冀云大学的校门口。她也发现了我们,热情地朝这边挥挥她手里抱着的浅粉色外套:
“是你们呀,大个子,小小伍!你们要回去啦?”
“训练结束了嘛,也该回去吃晚饭了吧。我肚子都快饿扁了!”
暮云边说边用胳膊慢悠悠地勾上了我的脖子,随即却转过头来异样地望向我。
干嘛?
正在我疑惑时,她突然对着我的头和肩上下其手一通乱摸!连站在那边的宋小汶在看到这一幕后都疑惑地歪起了头。
突然干什么嘛……?!
我推着她的胳膊,用力挣扎想躲开她,但无奈敌不过她的力气,只能继续被她搂得紧紧的。
“嘶……伍酱,你今天的手感不太对啊。”
她面色凝重。
“你怎么突然莫名其妙的。怎么了?”尽管无奈又感到头疼,我还是有些担心她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事情,想问个清楚。
“伍酱本来是高度正好的垫胳膊垫啊,但今天手感有点不太对。所以咱怀疑,咱的小伍酱被人掉包了,或者说——”
或者说?
我低头望望脚下的地面。
第二天,在我的再三请求下,朱丽教练从器材室翻出来了一卷皮尺,让我靠墙站直,将我的身高准确地测量了一遍。
“一米五九。”她报出数字。
我居然在高中毕业之后又长高了?
我从十一岁到十七岁一直都只有一米五三,本来我都以为自己已经没机会再长高哪怕一点了。
这还真是突然,但值得高兴。身高对排球来说是很重要的武器,同样也几乎是必需品,能长高半厘米对我来说都是很幸运的事情。
“现在还能长高嘛?啊呀,好事好事。”暮云向我道贺,同时用手比划着看我现在长到了她的哪儿,“不错啊,到我下巴这里咯。”
“真的长高了?啊——我也好想再长高一点啊,可惜去医院的时候医生说我已经不长啦。羡慕了!”
宋小汶戏精般干巴巴地抽泣了几声。
接下来,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问朱丽教练。
“朱丽教练,凭我这个身高,可以打其他位置吗?除了自由人以外的其他位置。”
我向刚转过身准备放下皮尺的朱丽教练问道。
她犹豫片刻,像是在考虑如何回答,最后却也还是遗憾地摇头否认。
不过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我失落地点头回应。
“你问这个问题我倒有些意外,你原来不打算做自由人吗?听小康说,你好像还挺向往他的。他虽然不够专业,但也是一位相当灵活的自由人。”
“自由人吗?我不确定。我可能……不太喜欢始终在队伍后方防守。我应该更喜欢直面球网的感觉。”
父亲确实是一位优秀的自由人,只不过,我不想始终都成长在他的光中。
“那就要看你是否拥有比身高更出色的才能了,加油吧。”
她留给我一个鼓舞性的微笑,仔细地卷起手中的皮尺,放回了器材室。
在接下来的训练中我并不太专心。
我身上有什么比身高更出色的才能呢?
我边做着基础的鱼跃动作训练,边有点分神地想着。
是技术和智力吗?可技术的练成肯定需要时间,至于智力……我不是笨蛋,但苦读十年圣贤书后我才发现,我自己从未有机会耳闻窗外事。现在,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有什么学习以外的特长。
“我真的能在短时间内发现自己的长处吗?”在休息时间,我的心久久无法安宁。良久后,我终于向朱丽教练问出了口。
“找到自己的长处并不难。”她耐心地回答道。
“可我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又该怎么去找才好?”
“我想你目前的迷茫主要是来源于经验的不足。你应该加入一个团队,试着真正地去承担不同的职责,再找到与你相适应的那一种职责。再过一段时间,你们会有机会组队训练的。但在那之前,我要花几天时间纠正你们的一些基础错误,看得出来几乎没有人教过你和暮云该怎么训练。”朱丽教练轻轻地叹出一口气,“你的动作还算标准,但暮云的就不太理想了。”
她说着,从球筐里拿出一个球交给我,示意我自己做些什么试试看。
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将球放在左手上,后迈半步,准备下手发球。她则趁这时伸手把我的胳膊按低了点——
“就像这样,你们有很多地方需要纠正。”
我和暮云都从基础的站立发球和下手发球练起。
朱丽教练还要时时刻刻关注着她的学生们,因此也只能抽出时间为我和暮云做做动作示范,其余的训练就只能靠我们自己的练习了。而当我看到朱丽教练的标准动作示范后我才明白…明白了为什么她说暮云的动作不太理想。她说的太委婉了,要我说的话,应该是“简直像门外汉一样乱来”这种程度。要纠正暮云,朱丽教练真的辛苦了。
在大学生们休息的半小时内,我和暮云能借用暂时无人的球场。
我们各从球筐里拿出一个又一个球,一次次发出,过段时间后再把散落一地的排球捡回,然后继续做接发球训练。得尽快,等大学生们回来训练后我们就得让出场地了。
相比于发球方式更多变的暮云,我的发球方式更固定些。但正如朱丽教练所说的那样,我发球的力度不足。
不够高,也不够远,攻击力弱,暮云也轻轻松松就能将我的球接下。
可我的力气并不比常人小,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我的击球方式和用力方法有错误呢?
暮云那击在我的胳膊上会痛得火辣辣的发球是怎么发出来的?
站在球网的另一侧的我沉浸于这个问题中,忘却了多余的一切,将全部注意力放在观察她的发球与准备接住来球上,虚化掉了在球场之外的所有事物。
这一刻,视听都不再是简单的感知。
在由智力思维所搭建的分析空间内,球场上每一处区域的每个微小动作、每处细微变化,都在我的分析空间内被慢放。
现在,我能看到暮云动作的每一处细节,乃至于击球点在那一瞬间的大致高度。而且,我似乎可以用某种模式来预测出球的路径,同时也可以将不同的应对方法分析得一清二楚。
兴奋让我全神贯注。
这里是,我的领域。
奇怪,这是什么感觉?好像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好像这里的一切都能被我的感官所捕捉。
虽然先前我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但我确信,现在我只需相信这种直觉就好。
迎面而来的是一记站发球,击球很有力,路径并不是很直。不出意外的话……这一球会落到六号位右半部分的位置。
我屏息凝神,将全部的注意力留给反应与判断,立刻向六号位迈步准备接下来球。
在这一刻,我的反应速度快得可怕,就好像不是我接住了这一球,而是球正正落在了我的手臂上。
“哦哦,接得漂亮!”暮云叫着好。
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现在好像格外在状态。
接下来轮到我来发球。我对刚刚观察到的暮云的发球方式加以模仿,又在她的基础上做了一些适合我的小改动,在迈步后向上抛球,在球到我的最高击球点时,于最佳的用力处将它击了出去。暮云闪身接下这一球,穿网直接朝我垫了过来。
她的动作很快,但此刻在我眼中又很慢,很容易被看破。我只需要稍稍一判断,就能迅速移动到落球点稳稳地将球垫起。
我顺利地将球垫回,她伸手接住我垫过去的球,往后退几步,持着球站回到发球位上。
“今天你好像很在状态嘛,伍酱!那我就可不客气了?”
“哼,尽管来吧。”
这种突然开了窍一样的感觉……怎么说,也太棒了吧。
莫非说,这就是我被埋没已久的才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