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台里的火光在轻轻摇曳。依曼伏在梳妆桌上,拿着一支发簪拨弄那根倔强的灯芯。
她面前的镜子映照着房间里的点点滴滴——衣架上艳丽的舞裙,桌前凌乱堆放的脂粉盒与做工粗劣的头饰,以及她那张连浓妆也遮盖不住憔悴的脸。她时而皱眉的动作,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悲伤,压抑,空虚,所有让人低落的坏情绪都积攒在了她那始终无法舒展的眉头间。镜子里,是她一汪清水般的瞳眸。瞳眸中,是那簇晃动不安的焰火。
换装室的门外充斥着酒楼大厅传来的喧哗声,另一侧的窗外则是淅淅沥沥凄冷的雨声。又下雨了。好像这个世界里有泛滥不尽的雨水,总要一直下,一直下,让渴望阳光与温暖的人因绝望的等待而痛苦不堪。
这个没有阳光的世界如同地狱。
污泥脏水在房屋边肆意堆积横流,墙角木柜表面到处是蛞蝓爬行过的油亮痕迹。所有的东西都在变质,在腐烂,仿佛下一刻它们都会在无尽的雨夜中化作成一滩散发臭气的黑水。
依曼感到自己的灵魂和躯壳就像是分开的——另一个真实的她,正飘浮在空中俯视那具没有情感的躯壳,看着它每天在雨中机械地往返于同一条灰暗拥挤的街巷。雨越下越大,随后在她的幻想中,那些低矮的屋群会慢慢地,慢慢地融化,一点点扭曲,一点点下降。最后,整个世界连同她的躯壳都化作成了冒着气泡的浓稠泥浆。而她飘浮的灵魂则会在空中冷眼旁观,甚至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渗出泪水。或许□□的消亡才能让灵魂得以真正解脱。
这种幻想在她的脑海里一天又一天地重复着,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的不开心,连她的母亲和哥哥都不知道——或者是他们选择了忽视。
台下的客人们大声称赞她的美貌,为她的舞蹈雀跃欢呼,她丢去一个魅惑的笑,足以让无数男人拜倒在她的裙下向她祈求更多恩赐。女人们则嫉恨她,以为她该多么享受这样众星捧月的生活。她们以大部分女人不可避免的空洞、狭隘的思维去想象她的快乐。这实在太可笑了。她只是擅长在人前恰到好处地把握自己的每一种表情,就像在脸上随时更换面具那样。什么时候该笑,怎样笑,什么时候该换成楚楚可怜的样子。这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她悲伤的灵魂早已经和身体分开。
一个优秀的舞者,她认为,无论在什么境况下,都应该有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面容。她不允许自己的瑕疵。
依曼知道这样的生活如果继续下去,她早晚会成为疯子,就像她父亲那样,因偏执而疯狂。她的家族里从来不缺疯子,但是她绝不会让这种命运降落在自己头上。
窗户没有关严,有冷风漏进来,她在飘忽摇摆的烛火前轻轻闭上眼。视觉中还有亮光,那种明亮,如同睡躺在太阳下的草地里,无论怎样闭紧眼睛,脑海中都是亮堂堂的。她的思绪在游离,仿佛走在白茫茫的时空中,推开记忆的大门寻找那束光的来源——
湛蓝的湖水,高远的天空,白色砾石滩,还有那座终年沐浴在阳光里的湖中之岛。
醉人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从她的头顶灌溉而下,趟过头发,拂过脖颈,触碰她的指尖。依曼甚至可以闻到它,那种阳光特有的气味,掺杂着晒干了的玫瑰花香和淡淡的泥腥味。天光云影之下从岛上瞭望过去,白色砾石滩向前铺展,直至如海般辽阔的湖水。湖面泛着瞬息变幻的粼粼波光,在微风的挑逗下荡出层层柔美的纹理。当然,最美的还是在太阳西下的片刻光阴里。一轮红日渐渐没入湖的那端。耀眼的夕阳,血红色的晚霞,印染了湖水,印染了一颗颗裸露的砂砾,也印染了孤岛上的城堡。整个世界都是血色一片,黄昏用它最深刻的色彩征服了这片水域。没有什么地方能比永夏地的那座岛更美更耀眼的。那是她魂牵梦绕的家,也是埋藏着心中委屈与不甘的地方,就像抛掷一枚钱币,总是有正反两面,要么是欣慰,要么是心痛。
她还记得自己离开的那一天,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他们出发的很匆忙,那天清晨,几乎是天一亮就开始动身。依曼知道父母这样做的原因,他们想要躲开家族里的其他人。她的父母都是纯正的帕蒂家的人,他们不需要怜悯,不需要离别时的“欢送会”,那样只会使他们更加难堪。行李在前夜就已经收拾妥当,她在昏暗的房间里再次检查那些无法带走的东西,确定它们都锁在了柜子里。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能回来,或许永远也回不来了,但是这并不意味那些仆人可以随意进出她的房间,顺走属于她的物件。依曼提上行李,最后一次从窗户朝外面看去。那天早上,风很大,风声像一种奇怪的呻吟。从她的房间能看到左翼堡后面的西庭花园,花园中的游廊弯弯曲曲地延伸到砾石滩,接着就是水天一色的湖面与天空。两只黑色大鸟点缀在灰暗的天幕中。鸟飞翔的地方就是白鹿林,藏在茫茫白雾之后。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离得太远了,只有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才能隐约看到它的身影。她注视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最后瞥了一眼西庭花园——她儿时玩耍的地方,便径直走出房间。
在走廊上,母亲的贴身侍女白德赶了过来,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白德走在前面,花色围裙带子嵌在她滚圆的腰间,手上的行李箱和她的衣裙摩擦出轻微的窸窣声。
白德的脚步很急促,她一定是得到了妈妈的指示,要赶紧下楼去。依曼不得不小跑着跟上她。拱形的壁柱式走廊,黑色衔尾蛇族徽构成的窗棂图案,过道墙上悬挂的人物画像,精雕细镂的小穹顶……这些都随着她们着急的步伐而渐行渐远。
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依曼也能将那条走廊里的人物画像按顺序说出来——他们一家四口在她房间出来向右的第三幅,他们的左边是疯巫卡卡的叔叔,孤独的帕蒂蓝狄。蓝狄是家族里公认的美男子,性格却自闭又古怪,他和依曼的父亲一样已经失踪多年。他们的右边是“矮脚鸡”霍北一家。帕蒂霍北因为从小个子矮短而被家族里的同龄人嘲弄,后来,他在焰隐给自己找了一个身材高大的贵族姑娘,就是画像里那个皮肤雪白,戴满珠宝首饰的女人,才算扬眉吐气了一番——这个来自焰隐安阖木家族的新娘,不但家世显赫,还带来了非常丰厚的嫁妆。再往右,是帕蒂镜阳和来自红系的帕蒂千素,他们膝上坐着的是他们的独子肃昀。他们画像的边上是早夭的帕蒂朵青,斯木、贺林那对双胞胎的姐姐。她在十五岁那年死在了白鹿林里,两天后才被找到。几乎所有人都怀疑她死的时候夏维娅就在现场。但是当双胞胎的母亲哭喊着冲到夏维娅跟前质问她时,这个未来的家族继承人却始终低着头,含含糊糊地回答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帕蒂雪芙随后将夏维娅揽在怀里,宣布自己的孙女与朵青的死没有任何关系。于是,这个女孩的死亡最终成了帕蒂家族背后的又一个谜团,也让黑系的人从此更加憎恨帕蒂雪芙。画像里的朵青穿着同她死去那天一样的紫色花间裙,她的身后是高大稠密的林海,白鹿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这幅画,是朵青的父母在她死后才叫人画的。
那天,白德把她带到一楼的时候,休伦已经等在楼梯口。他满脸阴云,一言不发地接过白德手中的行李朝门外等候的马车走去。
“那些懒骨头,该死的东西!我昨天就同他们说过,今天早上过来两个人搬行李。到现在了连个人影还没见着!”白德忿忿地咒骂道。
依曼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说话。他们就要被迫离开这里了,那些下人怎么还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过来,小姐,我给你们做了早餐,赶快去吃。”白德拉上她朝着前厅左侧的会客室走去。
她看着休伦的背影,为他难过。他那时俨然已经是一家之主的样子,担负起他们父亲不愿担负的责任。也许从他们离开的那个早上开始,他们的母亲就把对丈夫的失望全然转化成了对儿子盲目的依赖。哪怕休伦当时也不过是个孩子,少年老成的表象下是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幼稚和冲动。但是依曼当时并不懂这些。年幼时的她曾经那样爱着休伦。他喜欢时时刻刻把她带在身边,向外人炫耀自己的妹妹多么漂亮。他不允许其他男孩欺负她,他会偷偷带她去野外玩耍,然后将走不动路的她背回家。在他们决定跟着父母离开永夏的时候,他信誓旦旦地对她说,往后的日子他会保护母亲和她……她看着休伦独自提着行李走到大门外,才渐渐意识到他们从今往后即将失去的一切。她为他受伤的骄傲和破碎的理想而心痛不已。
在会客室里,白德端来了简单的早点,接着便为他们包装路上的干粮。她还记得自己硬着头皮吃了点鸡蛋羹和奶酥馅饼。记忆是一种无法捉摸的东西。她甚至想不起前天早上吃了什么,却可以如此清晰地记起多年前那个最匆忙的早餐里发生的所有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