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居然第一次见到靖如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那天和往常一样,他坐在教室里久久凝视窗外——金色的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轻盈的阳光从树顶倾泻下来,斑斓的光影洒在地上、落在行人脸上,如一袭轻薄璀璨的绸布。
陶居然的目光追着梧桐叶子在风中飘游——梧桐真美啊,为什么叫它法国梧桐?难道中国没有梧桐树吗?古老的中国当然有古老的梧桐树,那它又叫什么?中国梧桐么?
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引力阻力摩擦力在黑板上争长竞短,而陶居然满脑子都是树的国籍问题。
就在这争执不休的混乱中,靖如风出现在秋光里——
他也被秋天染成了金色,发梢眉梢还有面部轮廓都簇着一层毛茸茸的金光,使他的脸庞覆上了一层迷人的色调,像古典油画一样生动鲜亮。光影模糊了他的面容,浓墨重彩地勾画出隽秀的眉宇、挺直的鼻梁和完美的下颌线条。他站在那——高挑的身材,冷淡的神情,全身肌肉都懒洋洋的,表达着主人的漫不经心。
他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大字,把老师的热情甩在身后,三两步走到最后一排,书包一放,肩膀一塌,趴在桌子上睡了。
整个教室在老师的哑然中陷入沉默,不知从哪冒出一句:“好拽!”世界开始了新一轮的喧闹,而那个造成喧闹的人却安静地睡着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陶居然和靖如风都没有任何交集。
他们的座位一前一后,却仿佛属于不同的世界,像两个相切的圆。一天漫长的时间里,他们一个认真听课,一个安然酣睡。吹着同一阵和煦的风;照着同一片斜穿进窗户的阳光;听见同一种铃声,然后走出校门,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日子过得平静,时光像教科书上那些无用的知识一样乏味。
陶居然对这位新同学很是好奇,常常在其他人窃窃私语时竖耳倾听,试图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生平。
例如他家境优越,据说家里给学校捐了一大笔钱。
例如他一直在国外生活,有很多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
再例如他性格桀骜,左脸写着“我很酷”,右脸写着“别惹我”,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总之是个个性极强的天之骄子,跟陶居然完全不同的人。
下课的时候陶居然喜欢趴在桌子上,偷偷看玻璃窗上倒映出的人影。对方睡得凌乱的头发、浓黑凌厉的眉毛、阖着的狭长双眼……无不展示着主人张扬的个性。
他好能睡——他已经睡过了早读,两节数学课和一节英语课,看样子是要睡满一个上午。
他睡得那么安详,让陶居然心生羡慕。他也很累但是不敢睡,实在困倦了也只是用手撑着额头休息一会儿。耳朵还是恪尽职守,把老师聒噪的声音统统收进来,左耳进右耳出,在脑子里晃荡两圈,留下一星半点知识的碎片,供主人在一片混沌中摸索。
他很难睡着,每次灵魂出窍,阿基米德和欧几里德就会在他耳边吵架,用的还是纯正的牛津英语。然后他就哆哆嗦嗦地醒来,继续用困倦的眼神盯着老师,摆上一副求知又茫然的表情,在心里呐喊:来吧,把我的大脑小脑统统拿去吧!把知识塞进来,使劲塞!
或许是他羡慕的心情太过强烈,好奇的目光太过直白,一不小心惊扰了别人的美梦。靖如风遽然睁开双眼,他低眉压着眼睛,脸上的表情有些凶,是那种被人打扰的不耐烦。
他准确地从玻璃窗上抓到了陶居然,陶居然悚然一惊,在他瞪过来的时候慌忙换了方向,把脸埋在臂弯里。
靖如风瞥了眼周围闲聊的同学,面无表情地盯着前面装死的男生,最后看了看窗外高大的梧桐树——一只麻雀正立在树杈上歪头与他对视。
他继续趴在桌子上睡觉,只不过这一次睡得不太安稳。他从玻璃窗上看到久久没有动静的前桌,烦躁地皱了皱眉,转头换了个方向睡。
他睡过了上午,中午吃饭的时候离开教室,整个下午都没有回来,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时光好像特别优待他,在他身上走得特别快,在陶居然身上走得尤其慢。他在题山题海里艰难游动,墙上的钟表一点一点挪动,慢得令人咬牙切齿。好像一个饱经人世折磨的刻薄女人,命运欺辱她,她就要折磨别人获得心灵上的宽慰。
放学后陶居然在教室里坐了很久,同学们或迫不及待、或懒懒散散地都回家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收拾东西。霞光落进教室,夕阳烧得通红,天边云彩斑斓好像被谁打了一拳似的。
他正往外走,迎面撞上一个人,正是靖如风——他的脸就像天空一样,也浮现出一片斑斓的青紫色。
靖如风怔愣一瞬,沉着脸走到座位上拿起包,一言不发地从他面前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