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居然每天过着相同的日子。太阳还没出来就起床上学,第一班公交车人很少,大部分是去公园晨练的老人和赶早自习的学生,老人们精神奕奕,孩子们昏昏欲睡,随着公交车摇来摆去,像一排挂在架子上的鱼。陶居然的目光被公交车驱使着,飞快掠过冷清的街景。
到了学校,陶居然被人群挤下去,在门口的早点摊上买一杯豆浆两个包子再慢吞吞走向教室。校园里还很安静,但无论来得多早,总有教室已经亮起了灯,这些白炽灯冷冰冰的,散发着令人焦虑的光芒。
陶居然往往是第一个到教室的,他打开灯,灰尘被惊醒似地飞快遁入墙角。
他放下书包,坐在座位上啃包子。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味道。高一的第一天,也是摊主第一次摆摊,祝慕贞是头一个客人,她买了两个荠菜包子,等到不烫手了才递给他。
陶居然很清楚地记得她的样子,甚至能感受到初秋清晨那种不经意的寒冷,她带着围巾——她很喜欢的那件藕粉色的围巾,至少戴了三年了。她习惯用手绕着围巾的尾端,绕来绕去,很孩子气的小动作。
她挽着他的胳膊送他到校门口,他比她还要高了却还像小时候那样依赖她。两个人的手心都被包子烘得暖乎乎的,她说:“然然,高中生活会很辛苦,但熬过之后就轻松啦。妈妈希望三年后你已经吃完了人生所有的苦,往后都是坦途……”他们走在薄雾里,那年的梧桐金黄灿烂,却过早地落叶,秋未过半已是满目萧条。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老天爷有他自己的安排。
陶居然总是刻意去回想,加深那些记忆,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记忆里的面容却逐渐变得陌生。就像一台老旧录像机投映出来的画面,分明历历在目却又虚化失真,这使他感到恐惧。
正发着呆,有人来了——他低一下头跨进教室,脚步轻盈,三两步走过来安静落座。他还穿着短袖,露出精瘦结实的手臂,手腕上的机械手表反射着银光,在陶居然视线里一闪而过。
陶居然低头吸一口豆浆,他今天来得好早啊。
刚开学的时候靖如风经常上完前两节课才来,后来是早自习过后再来,而现在每天早自习他都趴在桌上补觉,在一众摇头晃脑的学生中显得尤为突出。老师也好班主任也好、甚至是教导主任都对他公然违反校规校纪的行为视而不见,这也使得大家对他的猜测越来越夸张。总之,再也没人说他装逼了,大家的表情都意味深长起来。
陶居然从不参与这些讨论,他只知道靖如风来得越来越早,就像普通学生那样,像他一样……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还是不同世界的人。
一大早沮丧就如影随形,像个鸠占鹊巢的坏人,而快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家出走了……还是学习吧。陶居然打开英语书摊在桌子上,却无法集中注意力,耳朵不安分地竖着,眼睛捕捉着光影的细微变化,连手臂上的汗毛都冒出来感受风吹草动。
椅子挪动声戛然而止——他在做什么?
纸页翻动声漫不经心——他为什么来这么早?
笔摔在书本上沉闷而不耐烦——他吃早餐了吗?
陶居然下意识地看向啃了一半的包子,包子有味道吗?会熏到他吗?
他小口小口地吃起来,明知道对方看不见,他还是希望自己的背影能看起来斯文一点儿。
吃完包子,他收好垃圾捏在手里,调整自己的表情,告诉自己要镇定地、正常地从他身边经过。可站起来的一刹那,他的目光便不受控制地被牵引到靖如风身上——他忽然什么都忘了。
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白炽灯好像活了一样,好奇地盯着他们。
该说些什么吧?这样的对视如果不说话岂不是很尴尬?
陶居然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卡在那一动不动,脸上升起热意,后背倏地发寒——害怕、慌乱、不知所措,就像他无数次经历过的那样。
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为什么不能自信地站在他面前,从容地走过去或者自然地打个招呼?
陶居然愣在那里,手里的塑料袋还悬在半空中。
靖如风看着他,难得好心地开口:“要我帮你扔吗?”
陶居然:啊?
靖如风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径自起身接过塑料袋,几步走到垃圾桶那又返回,两手交叉搁在桌上,挑眉问:“还有事儿吗?”
陶居然满脸通红:“没、没事……”他呆呆地坐回去。
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帮他扔垃圾?
陶居然百思不得其解,他是那种会因为一件事尴尬好几年的人。姥姥说他就是因为心思太重才长不高,他也不想这样,他也想长高。最好像靖如风那么高就好了……不、比他矮一点吧,只要不用仰着头看他就好。
早自习结束后就要收作业了,闻清竖着英语书挡在身前,问陶居然借数学卷子。
昨天状态不好,做得迷迷糊糊的,正确率肯定不高。陶居然害怕被老师发现,小声说:“我做得不好……”
背书声太大,闻清听不清,提高了声音:“什么!?”
周齐家回头白了他们一眼,扯着嗓子念:“D-I-S-G-U-S-T——Disgusting!”
闻清咕哝一句:“装个屁呀!”
陶居然如坐针毡,赶紧给闻清写了张纸条,让她不要再说话了。但闻清没能理解他的意思,苦着脸恳求:“没关系的,给我抄下嘛!我昨天写到半夜都没写完,待会就要讲了!陶居然我知道你最好了!学霸!救救我吧学霸!拜托拜托!”
陶居然被她一声“学霸”臊得满脸通红,眼看老师看过来了,未免引起更大的骚动他只好把卷子递给她。
他不是学霸,他的数学是短板。他有点绝望,靖如风肯定听见了。
他会不会觉得他很自大?毕竟上次数学老师还点过他的名……唉!
快下课的时候大家都后继无力,体育生们晨练结束回教室,读书声明显变小了。
高若楠穿的还是夏天的训练服,充满活力地瘫在椅子上,腿一伸就横到过道上。
周齐家从抽屉里拿出一瓶奶茶放到她桌上,笑得很谄媚:“辛苦了!喝杯茶提提神吧!”
高若楠笑纳了,一边擦汗一边说:“老杨这是要练死我们啊!剩下三个月不得脱层皮?啊——快点儿考吧,姑奶奶受不了了!”
周齐家给她加油打气:“坚持住!你肯定能旗开得胜!我相信你!”
高若楠眉毛舒展开:“没白疼你呀小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