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长,天早早地就亮了。
蝉声嘹亮起来,暑气蓄势待发。
但任凭窗外阳光灿烂,窗内仍是昏昏沉沉。
空调冷风吹出舒适的温度,窗帘紧闭将刺目的阳光阻挡在外,红筱九蜷缩在床上,怀抱着文姜寿的枕头,睡得香甜。
早就清醒的文姜寿枕着自己的胳膊,侧躺在红筱九对面,目不转睛地、心事重重地盯着她的睡颜出神,一双黑棕色的眼瞳如月光照耀的黑玛瑙,卧室的昏暗都遮盖不住她眼里的那一点炯炯神光。
同平日里轻飘飘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冷淡眼神,或者盈满春风秋水滢滢的温柔眼神不一样,此刻的她是喜忧掺半的,眼神是铺满心事的,像风雪严肃的寒冬,风刮得紧,雪下得急。
自从小九回到树纤岛,回到自己眼前,生活就变得……简直和梦一样,是那么的不现实。
睡觉起床,吃饭工作,生活表面很平常,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实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文姜寿不再整天抱着截枯枝黯然神伤,不再频繁去叉江岸上散步,在岸边的长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再整天待在祝寿不回家,甚至,不再想离开树纤岛。
最神奇的一点,文姜寿感觉自己,似乎从一种麻木的状态里,复活了。
就像,有天早晨她醒来,发现了院子里成簇成簇盛开的小野花,和扑棱着翅膀忽上忽下转圈的白色小蝴蝶。
这可是她的家,这个院子她走过数千上万次,但从来,她眼里心里都只有疯生疯长的野草,都只知道院子春天是绿色的,秋天是黄色的,冬天落满了雪。
这是第一次,她意外且惊喜地知道,除了那像邪祟一样张牙舞爪疯狂蹿个儿的野草,自家院子里也是有可爱漂亮的花儿光顾的。
红筱九如果是一味能治愈文姜寿的药,那她的药效简直算是猛烈,猛烈得和毒药一样。
要不然怎么会从祝寿见的第一面开始,文姜寿就飘飘然的,感觉自己好像飘浮在空中,双脚没有落到地上,偶尔脑袋发胀眼前眩晕,偶尔意识恍惚,偶尔像是有人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听声音也模糊——说白了,就是不敢相信千思万念的红筱九就在自己眼前,就是怀疑自己在做梦。
毕竟对不久前的文姜寿而言,听到红筱九的声音,感受到她的体温和呼吸,还比摘得天上月都难。
美好,总是惹人贪恋。
她不愿红筱九被困在树纤岛,但美好,总是惹人贪恋。
……或许不该用美好二字来形容现在的生活,显得她太没有良心了,像个变态,因为首先红筱九不是自愿留在岛上的,而是被关在了岛上,再者,一个重要的谜团没有被解开:
小鬼究竟因为什么才会突然把红筱九弄回树纤岛?
树纤岛又为什么不让红筱九离开了。
谜团悬在头顶,心情无法放晴。弄不清楚缘故,她心里不踏实。
小鬼说,倘若自己再像个倔驴一样尝试穿过叉江离开树纤岛,就会有死翘翘的生命危险,所以它才会把红筱九带回来,让她来劝自己放弃离开岛……
怎么听都像是放屁。
但面对自己的怀疑,小鬼很坦荡荡,甚至动不动就红了眼眶,泪眼汪汪地警告自己:一旦下水,危在旦夕。
那真心实意害怕自己出事的模样,又让文姜寿混乱了,难道叉江真的会要了自己的命?那又为什么不让红筱九离开?
依着文姜寿跟那小滑头十年的相处,她的第六感告诉自己,它肯定有事瞒着自己。
操控洪水的是非寻常的自然力量,是树纤岛的力量,小鬼被洪水重伤文姜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怎么看,都像是树纤岛在教训小鬼。
为什么教训,就不得而知了。
小鬼喜欢捉弄人,说话真真假假,但不管它怎么跟自己打马虎眼,有一句笑话自己的话却说的很对:“文姜寿你自怨自艾折腾来折腾去,瞎折腾了十年,到头来只需要一个红筱九,就老实安分了,就不蹦跶了。”
红筱九的存在,让她的一天敌得过从前浑浑噩噩虚度的十天、百天。
这样说,似乎显得文姜寿是个没什么高远追求的人,但红筱九在她身边,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什么都比不上,早上一睁眼就是心上人的安心感和幸福感。
困住她的,也是让她牵肠挂肚的,也是她最在乎的。
树上的红果子,有一颗代表的是红筱九。
脸颊蹭蹭自己的手肘,文姜寿活动了一下被压麻的手臂,又继续盯着红筱九看,仿佛永不会厌倦。
她自己不会知道,现在她的目光像一柄锋利的刀子,她的凝视,是想要将对方解剖开来,从里到外理解透彻的凝视,是藏着无法明示的私心私欲的凝视,同外面山林里未散尽的晨间薄雾,和叉江上弥漫的水汽一样,又湿又重,透着一股潮湿阴冷。
十年里,一条条没有收到回音的信息,让文姜寿几度想放弃,让文姜寿以为红筱九肯定讨厌死自己了,而现在,让她欢欣鼓舞的是,红筱九心里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自己仍有不小的希望。
但与此同时,她和她之间的隔阂,也不小。
“如果当初我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会怎样?”文姜寿看着红筱九,心里去想那已经毫无意义的“如果”。
而人一旦开始想“如果”,心里是不可能没有后悔的。
沉睡的人儿似乎做了个美梦,她眉目舒展,嘴角有一点似有若无的笑,睡颜如夜色下的睡莲,散发着恬静的美。
文姜寿不禁撑起胳膊,悄悄朝她躺近了一点。
黑发如藻,从红筱九的脖颈绕到胸前,三两根发丝盖在她脸上,增添一丝清冷感,她的睫毛卷翘,似被风吹拂起来的柳丝,小鼻子也挺翘,美丽的同时给人攻击性,恰似她性格里的恣意张扬,活泼倔强。
怀抱着枕头,睡裙卷到膝盖上,纤细的小腿交叠着蜷缩在身前,她面容姣好,像是故事里陷入昏睡的公主,等待着命定之人。
文姜寿屏住呼吸,凑得更近,目光落在红筱九脸上,移不开半寸,然后她伸出手,食指慢慢地挑起落在她脸上的发丝……
窗外的知了不合时宜地爆发出嘹亮的一嗓子,红筱九睁开眼睛。
对视的瞬间,文姜寿瞳孔地震,像个蜘蛛一样慌忙倒退着,直接退到了床外,赤脚站在地板上,似一只惊扰了老虎的小兔,解释着:“我什么都没做,真的,我只是想把你脸上的头发拿开……”
怎么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于是她赶忙闭嘴了。
而红筱九抱着枕头坐起身,迷迷瞪瞪地看着文姜寿,大脑开机中。
你能做什么?我根本不担心嘛好不好,你又不能碰我,你能做什么……
红筱九也在心里吐槽自己,嘴上说着要报仇要报仇,要趁着文姜寿不能碰自己好好玩弄一下她,要把从前文姜寿捉弄自己的都捉弄回来!但……但一到关键时候,她怕她疼,就又心软了,然后事后又后悔,后悔不该心软……
不行!不能心软!
红筱九挪动膝盖挪到床边,朝离床有一丈远的文姜寿勾勾手,“过来。”
“干什么?”文姜寿很谨慎,因为她笑得很……不怀好意。
“哎呀你过来!”
文姜寿只得老老实实地站到床边,站在她跟前,低头看着她。
鸦羽般的眼睫显得文姜寿眼皮上像是有一层天生的墨色眼影,衬得她眼尾深长,眼睛深邃,一对黑棕色的眸子简直是把勾人心神的利器。
偏偏她的眼型又不是狭长的,眼中圆钝,藏起了一丝冷淡锋芒,多展露了一些天性感情,天生的忧郁眼。
现下,她因休息不好,眼底有点发青,长发散在肩上稍显凌乱,鬓角额前也都垂着碎发,仿佛只要她一呼吸,沧桑破碎感就会在她身上油然而生……
不行!打住!又要心软了。
红筱九突然伸手,把文姜寿吓了一跳。她把文姜寿的碎发一股脑地整理好,别到耳后,手动弱化了一下自己的滤镜。
然后,噙着笑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
文姜寿不解地低头,看看她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又抬头看着她,有点提防,“你要干什么?”
“那鬼东西看你洗澡,你俩平时一点都不避着点吗?”
“什么意思?”文姜寿眼睛缓缓睁大了,脚尖后移岔开了步子,有要逃跑的迹象,你不会让我现在洗个澡给你看吧!
红筱九笑着不说话,行动上却很直白,直接上手解她睡衣上的纽扣。文姜寿脑子里顿时就是群蜂乱舞,接着一把攥住了红筱九的手……
该死,手比脑子跑得快。
灼痛似妖火蹿起,邪笑着摇身一变,火势便猛烈起来,眨眼燃烧全身,文姜寿整个人缩成了一团,瘫软在床前的地板上,即便如此,红筱九也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它……它没有看我洗澡,它就是不挑场合,仗着自己是鬼会穿墙,就随心所欲的。如果有事情找我,它就会冷不丁出现在我眼前……”文姜寿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低着头欲哭无泪,“我为什么要避它?我怎么避?”
说着,她又抬头看向拎着自己的手,趴在床边的红筱九,“你多想了。”
“是么。”
红筱九掐住她的手腕不放,拎着她软塌塌的胳膊,像是拿着根牵狗的绳子一样,盘腿坐在床边,她点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然后狡黠一笑,食指碰碰自己的脸颊,说:“你要不要给我一个早安吻?你亲我一下我就撒开手。”
“亲脸?”文姜寿稀里糊涂地问。
“怎么?你想亲嘴?就只亲脸哦。”红筱九笑意盈盈地伸长脖子,朝文姜寿偏了偏头。
盯着她凑近的脸蛋,文姜寿干咽了一下,刚刚那迅猛的灼痛让她心生惧怕,上一波余痛未散尽,她迟迟不敢亲上去。
“亲一下就好啊,轻轻的,又不会很痛,”红筱九催她,“快点,我脖子都酸了。”
“好,好的……”
跪在地板上的文姜寿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只手按在床上,犹豫着仰头,迟疑着靠近……
红筱九握着她的手腕,能感受到她因紧张而攥紧五指时,手腕上筋骨的活动,于是嘴角咧得更高,笑得脸都酸了。
文姜寿暖热的气息如一团软软的云擦在自己脸上,红筱九全神贯注感知着,估摸着她的嘴唇即将要碰到自己脸了,就突然来了一个后撤,然后一扭头,把脸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等等,还是亲这边吧。”
红筱九嘻嘻笑着,文姜寿却被她的一扭头吓得不轻,心脏砰砰直跳,虚汗都冒出来了。
不能磨蹭了,文姜寿抿了一下嘴,果断仰头出击。
红筱九却也眼疾手快反应迅速,紧跟着又来了一个后撤,让文姜寿扑了个空。
“……嗯?”她懵了。
红筱九立马松开她的手蹦下床,站在她身后,以一副体贴她的语气说道:“算了,看你这么胆小紧张,不亲了,再把你痛坏了。”
文姜寿缓缓抬头,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