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的叶子有绿有黄,一阵秋风吹过,黄色的叶子纷纷扬扬,落了下来。鸣甜扫掉发间的一片叶子,倚着梧桐树抽了一支烟,心想冬天的时候,那两个灯笼可能会换成红色的。
因为红色热烈,最适凄寂的冬天。
不过,她秋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鸣甜将掐灭的烟头扔进垃圾桶里,往嘴里喷了喷去味剂,又在脖子和耳垂下方喷了几滴香水,严谨得好像将赴一场浪漫约会。
梧桐树的叶子又掉了一片下来,她踩着叶子,提着裙摆,穿过街道,迎着风,缓缓走上台阶,然后推门进去。
这次的客人比上次多些,围在一起。她走过去,站在人堆外抬眼一看。
那是一幅铺满整个画布的蓝紫色郁金香,画面很拥挤,布局很一般,线条很紧,几乎没有任何画功,审美能力极差,艺术气息为零。
鸣甜在心底将这画评了个零分,越过人潮,向美术馆最里头的方向走去。
那扇门渐渐出现在视野里。
这次再没有暗红的光从门里透出来,它普通得就像任何一扇普通的门,这意味着门内的那个世界消失了。也意味着,那位摄影师不在里头。
鸣甜在门外站了几秒,兴致不太高,但还是紧张,姑且算作旧地重游的紧张吧。她尝试推门,本想着他不在这里,又经历了上次那种事情,门会锁上才对,但门还是一推就开了。
像是故意给谁留的。
不太确定这个猜想,鸣甜皱着眉头进了屋。
这里依旧悬挂着一串串照片。
鸣甜抬起手指,将晾晒的照片挨个拨开,山川河流,日落星辰,高楼大厦……应有尽有,唯独没有一张人像照片。她去显影池里看了看,那里也是空空如也,池子里的水还少了许多,露出一条深色的水位线。
他应该很久没来这里了。
一旁的桌上放着几台型号不同的相机和一堆黑色塑料袋子装着的镜头,鸣甜随手拿起一台相机,对着房间的各个角落拍了几张,想象那个红色背影会落在她的镜头下,独自地慢慢回味那晚疯狂的,绝望的,可怜的鸣甜。
奇妙之地再无奇妙之人。
鸣甜转身离开,逆着人潮往外走,走到台阶下方时停了下来,微微抬着头,望向灯笼旁边的黑色摄像头,脸拉得又臭又难看,静止了几秒后,很平静地竖了个中指。
再见了,大摄影师。
纯粹的夜色下,红色裙摆在风中荡漾,是街上唯一鲜艳的红,一切都成了背景,鸣甜走着走着,突然脱掉了高跟鞋,一只手抓着披肩,一只手提着鞋,在风里赤脚跑了起来。
她自由了。
她真的自由了。
就算得了癌症,就算无人可依,无人来爱,就算她的过去像一滩死水,就算她的未来在悬崖上,她都自由了,永远地自由了。
今晚,是她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个夜晚。
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卷着,飞了过来,鸣甜伸手抓着一片,放慢了脚步,从包里拿出手机。
她找到白珠珠的电话号码,打算和广州最后的朋友告别,忙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响了很久很久,然后又自动挂断了。
以往她是不会给第二次机会的,但今天例外,鸣甜又拨了一个电话过去,十七秒后,电话那头传来白珠珠的声音,很柔软,都是气音。
“被我吵醒了?”鸣甜问。
“没有……这么晚了,你不睡觉?”
鸣甜开门见山,“珠珠,我要走了……”她顿了顿,声音飘渺,“我要去找一座神山。”
“神山?”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十四年前我死过一次,濒死之际,看到一座神山拔地而起,当然,我知道那是幻觉。五年前,我决定和方莱在一起,它在大笨钟下出现了一次,然后再没出现过,这段时间,可能是预感到我生命无多,它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在我脑子里浮现。”
白珠珠欲言又止,“这个……去看医生啊。”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鸣甜笑了一下,不在意地点了一根烟,“我明天就要走了。”
“明天?”
“嗯。”
“这么着急?”
“本来四个月前就该出发的。”鸣甜吐了一口烟出来,没什么情绪地说:“我的心已经在路上了。”
“那你现在在哪里,我们见一面。”
鸣甜摇头,“大半夜的,吵到你睡觉已经很过分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鸣甜,你知道吗?”白珠珠很严肃,“你从没有主动给我打过电话,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几乎不联系我,就算联系也是三言两语就结束了,我以为我是你的朋友,但……但……我不怪你。”
“是吗?”那谢谢你的善解人意,鸣甜不太自在,但习惯了强硬,说:“虽然现在已经很晚了,但我想不会太迟,我给你一个名额吧。”
“什么名额?”
“朋友的名额。”
“少来!”白珠珠笑得很大声,良久,她说:“今晚打电话过来是要和我告别?”
鸣甜摩挲着梧桐树叶的脉络,隔着电话,笑了笑,“再见,珠珠。”她没再说什么,将手机挂断,放回包里,赤着脚,融进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