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酒需等,裴侍中的这盏酒,想来一定等得很值得。”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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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曲悠扬,回荡于竹林之中,裴之礼轻呷一口黑釉盏中的清酒,道:“所以,岑家欲与我裴氏合作的,便是此事。”
“对裴氏而言,很值得,不是吗?”岑容微笑道,“此事隐蔽,不会影响到裴家在朝中的立足,但岑氏却一定承这份情,若有来日,定当回报。”
她话锋一转:“更何况,在‘来日’到达之时,有了这次经历,我们还可以谋求更多的合作。”
裴之礼与她对视,良久,微微颔首。
“那么,裴氏拭目以待。”他说,再度斟满酒盏,“以此为约。”
岑容含笑点头,饮下这一盏清酒,向裴之礼露出盏底。
裴之礼道:“向裴家寻求合作,不担心裴某将此事转投到太极殿?”
“裴侍中会吗?”岑容反问道,“裴氏需要一个机会,告知太极殿固然能得到这样的机会,但孰能知晓未来是不是会赴岑氏之后尘——更何况,我岑氏与他陈帝,最终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她微笑道:“此中利弊,裴侍中看得清楚,自然我不担心。”
裴之礼唇边微微抿出一丝笑来,点了点头。
岑容含笑以应,到这时心里才终于放松下来。
说服裴之礼同意合作,她虽有七八分的把握,却因深知此人心思难测,而多少有些担忧。
好在,裴之礼有一点与她十分相像,让他最终选择了对岑氏的下注——在他们的心里,家族,永远都是自己行事考量的第一位。
士族之中,裴氏虽是名望仅次于岑家的大族,但因裴家长辈接连逝世,在朝堂之上的力量已经衰微下来,只剩裴之礼撑持门庭。如今裴家后辈还未成长起来,裴之礼要振兴家族,便必定要抓住合适的机会。
在知晓了宋继昭对世家的忌惮之后,他所寻求的机会,自然落到了岑氏身上。
但裴家不似岑氏已无退路,不可能像岑氏一样将手中筹码都尽数投下。岑容提出的合作不大不小,更足够隐蔽,这才能使裴之礼同意。
有了这一次的经历,待到日后局势变化之时,才更方便做第二次、第三次的合作。
正事落定,岑容向裴之礼告辞,便先行下了二楼。
岑知微仍在露台之上,缓缓弹拨着筑器。先时领她们进来的小道童不知去了何处,只剩竹苓守在一旁,见她下楼,很快迎上前来。
岑容向岑知微行礼:“多谢姑母为我牵线,今日叨扰了。”
岑知微笑起来:“说什么叨扰,你为族中筹谋,我也不过能帮你这一点小事罢了。”
她放下筑器站起身来,问:“现在便要回去吗?”
岑容点点头,有些歉意地说:“今日没能细听姑母的筑曲,改日我寻到了古谱,一定再来拜访。”
“都说了,老这么客气做什么,没有古谱你便不能来陪我了吗?”岑知微嗔她,“走吧,姑母送你一程。”
竹径曲折,但实则路程并不长。岑知微将岑容送到别苑门口再折返回来,也不过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裴之礼也已从望台下来,等候在小筑中。
岑知微道:“七娘才刚出去,静君你再等等,晚些时候从另一道门走吧。”
七娘,岑容在岑家这一辈的子侄之中,排行正是第七。
无论岑容的身份如何变化,在岑家长辈的眼中,也永远是那个七娘。裴之礼心想,道:“叔母很心疼她。”
“当然了,像你们这些年纪轻轻就开始整日为家族筹谋的,谁看了不心疼?”岑知微叹道,伸手虚点一下裴之礼,“从小就是你们最聪明,小小人一个,心里想的却最多,长大了也还是一样。”
她笑了一声,又慢慢叹口气:“原本人各有志,若是享受这些事情、如鱼得水,便也就罢了。可是为形势所迫,要被逼着去搏一份生路……兔死狗烹也没有这样的。”
像是想到什么,岑知微面色淡下来,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她转身回到茶台前坐下,烧起水炉,开始动作轻缓地用沸水温热茶盏。
裴之礼也随之在茶台边落座,知道岑知微的这一番话,开头说的是“你们”,但到了最后一句,所指的已是岑容了。
岑容登上凤位,成为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女人,现在又面临天子对外戚的忌惮清算,看似是得失有常,享受了什么,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但其实不然。
以岑氏的地位,皇后之位的尊荣对于岑容来说,从来都没有多么重要。人说兔死狗烹,猎犬吃食居所皆仰仗主人,故而生杀予夺也皆系于一人之上。可是岑家与天子不是这样的关系,是宋继昭借助了岑家的力量,才从曾经的傀儡皇帝成长为如今能与太后抗衡的天子。
利用岑容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还要敲骨吸髓,将岑家的用处压榨至最后一分。冷酷至如此地步,岑知微话中才会有这许多的不齿。
裴之礼想起数月之前,天子曾问过他的一个问题。
那时正是春猎后不久,宋继昭受伤休养,处理朝事都还在式乾殿中。他受诏前去,说完公事之后,天子却忽而问起他的婚娶之事。
御案之后,宋继昭的神情掩饰得很好,但他仍然从那副平静面容下,察觉到帝王隐藏的在意与介怀。
很有意思。裴之礼想,既然已经决定将人利用到底,却还要这颗被利用的心不背弃他而去。宋继昭不仅冷酷,还很贪心。
太贪心的人,最后总是万事成空,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