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后裔?”
蹭完鞋底的诡修脸上难得浮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谁知身边几个同伴闻言也都陷入沉默。
良久的寂静后,黑瞳率先俯身,两指一钳,少年被拧着下巴转过身来。
黑瞳眯着眼仔细地打量着那张面容,反复确认后,开口:“没错,是后裔,我见过他爹。”
“……”
周围又是一阵死寂。
几人彼此面面相觑。
半晌过后,噗嗤一下。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轻笑,那极度讽刺的声音像是打破了什么禁忌,随即便是第二声,第三声,声音愈发猖狂起来,最后变成了开怀大笑。
笑了好一会儿,几人才意犹未尽地回神。
“他就是后裔?比外面那个浑小子差远了,仙境的儿子养成这个模样,是准备继承家族还是送去当倌……当倌这身板也难说,一晚上下来人都废了。”
另一人则更加口无遮拦:“别是梅 早闻家族有此一劫,专门把儿子送给我玩,好留他一条生路。”
“……”
“说得在理,反正崇道只要生吞了他,就算断胳膊断手,也不会在意,来回奔波几日都没点犒劳,不如……”
刷——
一道剑光骤然显现,那诡修闪身后退,待站稳低头一看,却是自己腰间的剑被拔走了。
剑刃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方才踩烂烛芯的诡修还在笑,刚想在讽刺两句,就见一道剑光袭来。
“……”
当啷!
长剑打着转掉在地上,突袭的人不仅没能得手,沉重的锋刃还把自己划了一刀。
慌忙退开的诡修脸色青紫交替,再看到身上的口子后怒骂出声:“谁他娘教的他剑法!这是要废我修为还是要断我子孙?!”
旁边的同伴不怀好意补刀:“我看他是相中你了,想让你做下……”
摔倒的人再次艰难地爬起,一手撑着身,一手在地上胡乱摸索,口中不断喃喃自语:“我的剑呢……我找不到我的剑了……祁白川我找不到我的剑了……”
“祁……”
“这里没有你的剑。”
一只手卡住脖颈,少年声音一消,被蛮力生生提了起来,突如其来的窒息让他死死扒住脖颈,明明脸色涨得通红,但那双眼睛却是空洞无神的,仿佛这一系列的动作只是身体的保护本能。
“你的眼睛很漂亮。”
黑瞳收紧五指,不疾不徐道,“比你父母还漂亮,看着它我有点不忍心,但……”
他的手抚上微翘的眼尾,指腹用力,残忍道:
“也仅仅如此了……”
突兀一顿,眉头深深皱起,黑瞳盯着双臂无力垂落的少年,隐隐升起一股不妙。
力道太大,逼得人无法呼吸,这本应该濒死挣扎的状态却渐渐安静下来,仿若已经失去了生命。
他心里一惊,赶忙探出另一指,想要查看鼻息——小臂却骤然传来痛楚。
这痛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表壳,而是经脉里沸腾叫嚣的灼热,好像有什么东西生生钻进皮肉,大肆啃咬。
腕骨错位,他看见了痛楚源头的一只手。
少年不知何时恢复了知觉,手悄无声息搭上了他的腕,指骨几近陷入皮肉,殷红溢出,随着时间流逝,那股力道还在愈加可怖。
“……”
他精致的面容慢慢仰起,直勾勾看着前方,空洞无焦的眼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瞳孔慢慢缩紧,如同针尖般锐利,在缩到极致时忽然一顿。
这仿佛是打开了某种机关的钥匙,黑色的深渊瞬间突破桎梏,急剧占据了整个眼眶。
警钟大作,没有任何思考,黑瞳本能退身,后颈一股巨力袭来,与他方才姿势一般,五根手指狠狠钳住了脖颈,然后往下一压。
咔吧。
是脊椎断裂。
时间一瞬间变得很慢,最先感觉到的不是剧痛,而是刮蹭的冽风,黑瞳在着地的刹那回神,看见了头顶膝盖抬起的阴影,和腰身之上方居高临下的冷漠——
咣!
头颅穿透地板,以一种无法抵抗的冲击深深嵌入石缝泥渍,他的四肢还在挣扎,身体犹如一只巨大的蜘蛛,手狼狈陷入木屑,但无济于事。
一种无法追寻,迷蒙又冰冷的气息奔腾而出,在眨眼间裹满耳鼻,脑袋顷刻陷入空白,这种感觉太过于熟悉,因为他自己就做过千千万万次,听过千千万万次撕心裂肺的呐喊,但现在被侵蚀的人成了自己,嗓子却仿佛堵上了坚硬的石块,一滚一阵刺痛,连求救的机会都不曾给予。
身体一轻。
哗——
黑雾轻飘飘散去,地板只余大字的人形裂缝。
“……”
屋内一时间掉进了冰窟。
“梅负雪”收回膝盖,偏头看去。
他眼尾的弧度依旧微微上翘,长睫下的瞳孔缩成常人大小,表面无异,底下冷得发寒。
吸食殆尽的诡气凝聚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火苗,在指尖摇曳生姿,随着主人垂落的手,哗啦一下,散成燃烧后的黑烟。
“……”
窒息的沉默后,几位反应过来的诡修齐刷刷扶上剑。
“……”
气氛凝结成冰。
突兀一串闷咳响起,是“梅负雪”缓缓俯下身。
他一手撑地,一手捂胸,眼睫微阖,微微喘息,一声接一声,随着胸膛的起伏,堵塞的伤痛尽数上返,地上不多时积了一摊淤血,就这么过了许久,“梅负雪”终于停下动作,然后慢慢蹙起眉。
这副作态很奇怪,像是一个外来者在检查自己的所有物。
地上血迹斑驳,同属一人,“梅负雪”抬眼一扫,眉间更深,看了半晌,复又将目光挪到自己身上。
布帛咔嚓撕裂,一把玄金长剑凭空显现,锃光一闪,展下半截衣袖,他张开嘴,咬紧布条,略微偏头,右手配合着绕了几圈,将左臂上最大的伤痕堪堪扎住。
一番动作酣畅流利,是时常伤痕累累才有的熟练,与方才那个呆傻迟钝的后裔大相径庭。
黑瞳死了,几位诡修未有分毫在意,目光都锁定在了地上的少年,如临大敌。
“诡气?”
一人压低声音。
“没看错。”同伴回答。
“仙境的后裔怎么会修诡?”
“……”
又是一阵微妙的沉默。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一个看似荒谬的想法缓缓从心底浮出。
——吞噬
有诡吞噬了后裔的神魂。
许久的寂静后,终于有人率先出口:“阁下好大的胆子,竟能同崇道抢人。”
“梅负雪”置若罔闻,开始包扎右手。
“……”
几位诡修脸色都渐渐变了。
仙脉后裔稀缺在于父母双方强悍的血脉,以及极度无瑕的神魂,故而天资卓越,吞噬大补,可眼前这位成了后裔中的异类,不仅修为平平,还生性怯懦,血脉等同于废了。
——只剩下神魂。
“崇道的猎物,没了我们不好交待,道友,可否给我们个解释?”
许是方才一手吞噬过于震撼,几人反倒卸掉痞气,正色起来。
最后一处伤包完,“梅负雪”仍不见松懈,在看见皮肉中的木刺后,脸色愈沉。
“崇道召集天下诡修,看道友的状态,应当是谢绝了,但……虎口拔牙,崇道要是追究过来,你可逃不掉……”
话语未落,就见地上的少年抬起眼皮——
哗——
清风拂面。
旁边的诡修僵住了。
脖子似乎生了锈,凉意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一顿一顿,转过头——诡气贴着鼻息消散,刚才说话的同伴不见踪影。
又死一个。
喉结滚动,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道友……”
少年朝他看来。
“……”
长剑猝然出鞘,他登时倒退几步,怒喝出声:“尔敢……”
却见那瞳孔一缩,顷刻间变换几次,然后定格在了琥珀偏黑的颜色。
“……”
梅负雪呆怔怔坐在原地,少顷眨了下眼,低头瞧了会儿自己包扎好的伤口,才将注意又放在了他身上。
“……”
气氛忽然有些诡异。
心底没来由地涌上一种微妙的感觉,他原地斟酌一瞬,思绪百转千回,在看见那张茫然熟悉的面孔后皱了皱眉。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看着。
少顷的无言后,诡修突然一个上步——
哗啦——
梅负雪撑身后退。
边退还边扫视一圈,随手一抓,抄起地上的玄金剑就往前砸。
狰狞爬上脸皮,诡修仰头笑:“后裔还在!后裔没死!后裔……”
嗤——
突然失声。
痛觉后知后觉席卷,低头看去,一柄薄如蝉翼的锋刃贯穿下腹,丹田开了个口子,诡气争先恐后喷涌而出,笑容永远定格在了脸上。
屋内掀起一阵清爽的气息,窗外的天不知何时亮了,清风朗日,冰消雪融,河面脆响连绵,雪里鸿敲响来年的祝福,腐蚀的诡气顿时成了子虚乌有。
逸散的流光在中央汇聚成型,勾勒出一道姣好的身形。
如同画里走出的仙人。
惊鸿若影,顾盼生姿。
于是她回身低眉,看见了地上的少年。
眼眶一红,梅负雪起身扑前:“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