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冰雪未融。寒风吹卷战旗,血雾随刀锋四散。
断谷之外,号角齐鸣,敌军如潮,旌旗蔽日。
姚平川立于残垣之上,满面风霜,浑身浴血。他的盔甲破碎,左臂已失去知觉,膝下战马早毙,手中的刀刃却仍横空挥舞。
李承允翻身下马,疾步冲入阵中。
“姚将军!”他吼道,“军心不稳,你我得镇得住!”
姚平川闻言,忽而仰天而笑。笑声狂放,带着悲凉与恨意。他放声大吼:“我姚家世代忠烈!可如今我女在后宫惨死,凌儿也亡于刀锋之下,朝廷赐我何物?一纸薄赏,一句‘忠义’,便叫我含笑九泉?”
李承允即便心中早已有了预感,此刻却仍眉头紧锁:“姚将军,战况危急,休得妄言!”
“妄言?”姚平川转身直视李承允,双目血红,“王爷,我知你心有疑。但皇命薄情,帝心难测,君主高坐金銮,挥手定生死,却可曾怜悯你我辈血染沙场?”
姚平川忽然拔剑,将那柄浴血长锋高高举起,逆着风雪,如举起一座沉重的山河。他怒吼出声,声如雷霆:“我姚平川,镇守疆域二十载,平十七乱,灭五方夷敌!”
“为国为君,付我亲子之命、嫡女之身!”
“可今日我问一句——”
他猛地转身,望向京城所在的方向,字字如裂帛:
“君主昏聩,昏庸残暴!以忠臣之女为牺牲,以无辜稚儿作威权之祭!”
“朝廷既已腐朽,皇权既已沦丧——”
他声音忽然拔高,带着撕裂天地的绝望:“那便推翻了这世道又如何!!!”
此言未落,他已拔出腰间匕首,毫不犹豫,朝咽喉一划。
血泉喷涌,姚平川身形踉跄,倒于李承允怀中,唇齿轻动,喃喃低语:“若有来世,愿我一双儿女不生于乱世……”
他终于咽气。
李承允僵立原地,怀中是温热逝去的尸体,耳畔却是敌军呐喊与战鼓齐鸣。
姚平川自刎的消息很快传入京中,他临终前高呼“推翻皇权”,被指意图兵变,而李承允与他同守一线,有同谋之嫌。
朝臣纷纷上奏,请孝仁帝彻查此事。此事本无定论,直到几日后,朝中有传言称瑞王妃在府中搜到了瑞王李承允与敌军互通文书的证据,果不其然,不出三日,圣旨下达:“瑞王涉嫌谋逆,即刻押解回京,彻查问罪。”
风雪止于城门,京中却依旧沉沉不散。
李承允被押解入京之时,天尚未亮,晨钟三响,百官仍未朝参。可城门口早聚了一圈人,消息传得极快,“谋逆”二字仿若恶疾,引得满城皆惧。
他未着战甲,亦未换囚衣,仍是战场归来那一身褴褛残甲,血迹未干。他不言不语,任由铁链拖曳在青石板上,发出金属划地的沉响。人群无声,目光却如利刃穿心。
有孩童在人群中轻声道:“爹,他是叛臣吗?”
父亲低声呵斥,抱着孩子转身离去。
李承允脚步未停,只在那父子身影隐入巷口时,偏头看了一眼,眼中浮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不甘,怅然,或许还有那一点被抹去的温和。
天牢最下层,阴湿寒冷,石壁渗水,青苔如疮。守卫避他如蛇蝎,未施刑,亦未询供,只将他锁于角落,三日不进一粒饭食。
李承允未求一语。
直到第五日夜半,江流来了。
灯笼火光照入牢中,幽幽摇曳。她步伐极轻,袍角不染尘埃,如平日里走在王府后院。
牢门开合时,铁锁摩擦墙石,响得惊心。
李承允缓缓睁眼,眸中清明如往日。
“你来得比我想的晚。”他的声音低哑,显然已经很久未饮过水了。
“可我来了。”江流浅笑,语气不咸不淡。她俯下身盯着李承允的眼睛,风雪划伤了他的皮肤,脸蛋上血渍混合着沙尘,显得格外狼狈。
江流眯了眯眼,只觉得面前这个满身伤痕,身着残甲的男人格外性感。而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江流便忍不住轻笑出声。
“狱卒有没有告诉过你,皇上是如何定你的罪的?”
李承允垂着脑袋不说话,模样很是可怜。
江流向前迈进一步,手指撑起他的下巴,让李承允被迫抬头直视她。
“啧啧啧。”江流感到惋惜极了:“风水轮流转,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她顿了顿,见李承允始终垂眸不说话,便道:“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李承允神色不变:“想说的有很多,只是一见到你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江流轻笑,摇了摇头:“你竟然也有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
李承允道:“有很多。”
江流没应,反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在他面前打开。空气中顿时浮起一缕清苦的药香。
“圣上仁慈,赐你一条体面的路。”江流看着他的眼睛,补上一句:“也算念旧。”
李承允看着那小瓶,沉默片刻,眼中一丝情绪闪过,像是山崖下翻腾的雪浪,被他极力压住。
“若我说不喝呢?”
“那就是抗旨。”
“可你替我带来了。”他说得很轻,仿佛在陈述一件平常小事,“从你手里接过去,总归不算冤。”
江流将瓶中毒酒倒入小盏,盏中清液微漾。她递过去,指尖却不易被察觉地晃了下:“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李承允没有立刻接,目光落在她指尖。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你这样亲手送来,我倒是突然觉得,这一遭也不算太坏。”
江流眸光微动,却没有接话。
他终于抬手接过那盏毒酒,指尖与她相触一瞬,那温度仿佛透过骨血,从指缝中渗入她心口。
他低头看着那盏酒,似在自语:“你若早几年肯这般靠近我一步——哪怕只一步。”
“如今我也未必会坐在这儿。”
江流垂眸:“你我各有立场,不谈旧账。”
“可惜。”李承允笑了笑,“你总是避得太干净,我偏偏……最怕你干净。”
“有时候,我宁愿你狠一点,恨我一点。”
说完,他将毒酒一饮而尽。
江流猝然伸手,但已来不及。
“你疯了。”
“我疯不疯,你不是早就知道。”他靠回石壁,神情安静,呼吸却已有些紊乱。他忽然低声笑了一声,嗓音低哑到几不可闻:“若是旁人送来……我倒要挣一挣。”
“可你送的东西,我从不舍得推开。”
江流怔住,胸口一瞬间像被什么堵住。她不说话,手却伸过去按在他脉搏上。跳得极弱,极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