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铭宇并非不想在爱里得救,这世界上不会有人不曾渴盼爱生出希望,希望救人于水火,只是他生来就是一个无爱的残废,他不会爱人,也不会爱自己,那以爱为名的拯救他无以为报,所以只能逃走。
他可悲的人生自他记忆中拉开序幕那一年,他六岁,他的名字叫金在阳。
金在阳的父母做生意常年奔波在外,他是在身居小岛的外公外婆身边长大的。
父母没给他取过正式的名字,原本他只叫阳阳,金阳阳,是外婆觉得未来他一定会离开这座岛,和爸爸妈妈一起过上好日子,海对面城市最东边的码头通往这里,希望就在太阳升起的方向,所以他有了他的名字,金在阳。
记忆中他与双亲见面的次数寥寥,甚至都记不太清他们的样貌,他们总匆匆的来了又走,像两个吃饭的客人,对父母儿子都看不出什么挂念,所以就连六岁那年母亲去世这样的噩耗,于他来说都太不痛不痒,一丁点悲痛来源于生理本性,披麻戴孝磕了几天头,便差不多磋磨尽了。
母亲刚下葬不久,父亲便等不及再娶,他带着与亡妻多年辛苦打拼攒下的家业,和一个年轻貌美的新妻子飞往国外,钱和电话都极少打给年幼丧母的旧儿子。
年迈多病的外公外婆难堪打击,不久也相继病逝,岛上其他的老人帮忙打点了后事,金在阳没再找剩下的亲戚碰寄人篱下的运气,干脆就守着老屋,在这座他长大的小岛上做起了自由的孤儿。
那座岛上生活的都是些养闲的老人,年轻人和孩子只有假期时会来上几个,平日里稍微有些活物气息的,也就草木河流、鸭鹅猫狗、跟各式鸟大的蚊虫。
老屋里的时间从几十年前起就不流淌了,厚厚一本挂历纸早只剩一张底板,古旧的家具咯吱作响,掉漆的门墙四面漏风,夏天扇蒲扇,冬天烧柴火,黑白电视机还是支着天线的,老旧半导体里只有滋滋啦啦听不清楚的戏曲,金在阳那时大字不识几个,也听不明白唱的什么。
那时候孤单的土孩子金在阳,每天除了学着外公外婆的样子做些农活侍弄小菜园,就是跟别家散养一地的鸭子做伴,可后来菜园被他养荒了,鸭子有的上了灶台,有的死在了疾驰的摩托车轮下,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到村里人举报他父亲弃养成功,父亲和继母接走了他。
父亲和继母一开始对他还算担待,留在国内养了他段时间,直到他们又生了个新儿子,俩人就没再给过他什么笑脸。
十岁时他又一次被弃养了,以弟弟身体不好,爸妈得陪他去国外看病为由,被扔在家里一座郊区的破厂房住。他跟着一群天南地北来的民工一起挤宿舍、吃大锅饭,每天上学得走很远的路,走出厂区,经过一片墓地,跨过好几座桥,再坐很久的公交车,放学回到厂子里,还要帮忙做些零活。
他和工人们一起灰头土脸围在压零件的机器旁,给那烫手的板子挨个贴上标签。工人们光着膀子大汗淋漓的喝啤酒,嬉笑怒骂苦中作乐得热闹,他只闷头去捡零件来贴,挑打坏的出来装麻袋,等夜深了打更的大爷来撵他们,就收好那些东西上楼去,回他四五平米大,只吊着个暗黄色灯泡的小房间。
金在阳个子长得晚,那时候机床都能到他的胸口高,整日被呼来喝去着穿行在杂乱的车间里,像只灰头土脸的小老鼠。
没人知道他是老板的儿子,只以为是谁家带出来打工的小孩,一脑袋干枯杂乱的小黄毛,脏兮兮瘦巴巴的,胆小又不爱说话,不挤兑他的都算好心肠,偶有几个手脚不干净的见他生得像个娇柔小囡,总是摸他蹭他,他不敢吭声,也没办法。
金在阳觉得他不属于那里,也不属于那座岛了。他觉得自己也是一堆烧完的工业废料,不能跟着风走,不能被水冲进河流,他一无是处的堆在角落,看陌生的人来人往,随便谁路过都能踩上他一脚,身上乌突突的,生活也乌突突的,明明离死还有那么远的人生路要走,却觉着一眼就看到了头。
再长大些,他努力学习考上了市里的好中学,终于得以离开了那座破烂的厂房。
那时父亲的生意好,他的经济还算宽裕,开始自己租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里,直到他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算得上朋友的同学,他便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那个同学的家里。
同学家开小饭馆,那时候见金在阳不愿意去人挤人的食堂,整天在超市旮旯孤零零的啃面包,便总拉他回自己家里吃饭。因为金在□□理化学成绩出众,他便借口是为了问错题才请他吃饭,而实际上他的成绩并不次于金在阳,反而是金在阳偏科理化,而他门门都名列前茅,一直扎在校榜最前头。
他家还有个弟弟,也聪明伶俐,小时候在兴趣班被老师发现天赋异禀,那时候已经开始专业的散打训练了。父母工作忙,哥哥懂事,时常做完作业去店里帮忙,还年幼的弟弟便被他托付给了金在阳照顾,久而久之金在阳仿佛成了他们家的一份子,平时与他们同吃同住,逢年过节也能像一家人似的上桌,兄弟俩的妈妈到了冬天织毛衣会织上三件,给金在阳的围巾比给儿子们勾得都厚些。
那是人生中第一次,孤单的金在阳心底生出了一点对爱的认知,他开始觉得人与人之间也许能够存在某种纯粹的善意与温情,也许他们在给自己一种叫做“爱”的东西。
可当他远远看着那幸福的一家四口收拾小店时,他又忍不住去想想:这所谓的“爱”真的可信吗?这样无端的感情尽头在哪?
理由呢?代价呢?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这样的陌生人?
因为我给了他们回报吗?帮着照顾小孩,帮着收拾桌椅板凳,为了报答关照给他们兄弟买了书包、课本、保温杯、球鞋或者其他价格不菲的东西吗?
可如果真是这样,我失去价值的时候会是什么样?重新像垃圾一样被扔掉吗?被赶出他们的家门,被丢进下一个任人欺辱的破工厂,做毫无尊严的阴沟老鼠吗?
外公外婆过去总对他说,你的爸爸妈妈都是爱你的,他们说那样的血缘之爱,那样毫无感觉的爱才是世间唯一,是什么都无法替代的珍贵,而他们从没说过外公外婆也爱你这样的话,那些年的朝夕相处所生出的信任和依赖,金在阳不知道是什么。
那么爱不应该是一种类似于谎言的东西,虚伪得毫无质感吗?可在这一家人身上看为什么不一样,为什么爱意在他们的身上如水般潺潺流淌,平凡得轻易就可以宣之于口,真实得可以听见声音,可以看见模样。
如果一道题解出了两个不同的答案,那么一定有一个是错的。
金在阳这么多年以来饱尝人情冷漠,所以选择了相信自己的经验,他所见的世界,人与人之间虚伪的爱和责任一向是虚无缥缈、无用即弃的东西,期待它们长久是会遭报应的。
这样让他患得患失的幸福短暂持续到了他十五岁那年。
一家韩国娱乐公司的海选活动在他们学校旁边举行,他只是那时常跟兄弟俩课余看点韩流偶像解闷,对着手机模仿过几段舞蹈动作,那天又刚好脑子一热,被同学怂恿着挤进了参加选拔的队伍里。
一段胡拼乱接的舞蹈,一首小时候在收音机里跟唱学来的黄梅戏,他仅凭这些便从几百人中脱颖而出,当场被拍板选中,不久后后只身飞往了异国他乡,成为了一名练习生。
他还是从那不知真假的幸福中逃走了。从此,金在阳的人生中第一次拥有了一个像是目标,或者称得上理想的东西,代替了他对爱无意义的肖想。
十五岁一张白纸进入公司,学韩语、学唱歌、学跳舞,历经层层筛选,从籍籍无名走到了聚光灯下,以全能ace的身份,以天才中国少年的身份,加入当红男团正式出道成为一名偶像,金在阳只用了两年时间。
可汗水换来的并不是梦想成真的喜悦,而是更刻骨铭心的磨难。
他所替补的组合空位,来自于上一个因伤病退队的人气成员,因此一时间针对他的质疑伴随谣言四起,阴谋论层出不穷,无论是网络上还是现实中,对他的猜忌和声讨全都来势汹汹。
每一个有他露面的场合,必然伴随着粉丝们尖刻的怒骂,即便大多数场合都骂韩语,很多本土化脏话他听不太懂,也不难从咆哮的音量和凶狠的表情里体会恶意,并全盘刻进心中。
舞台镶边,歌词少得可怜,因为国籍跟不可侵犯的立场被苛待,队内霸凌,网络暴力,以及其他同事的狂热粉丝对他开展的实质性暴力,暴风骤雨般的打击足以让一个并不坚强的少年崩溃,但紧密的行程并不允许他分心对这些压力进行消化。
他在谩骂声簇拥的舞台上笑着唱歌跳舞,和彼此厌恶的队友勾肩搭背,忍着浑身伤痛独自在练习室一遍遍苦练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唱段,喝着不知被谁吐过唾沫的矿泉水,他以为只要再努力一点,做得再好一点一定会好起来,他就这样执拗的想着、拼命忍耐着,直到身体垮掉,精神崩溃,什么守得云开见月明,他才发觉都是笑话。
不公的一切击垮了他早已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苦难没有把他送上更高的舞台,而是终于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
他对镜头恐惧,对见人恐惧,对所有让他暴露在他人目光之下的东西都恐惧。刚出道寥寥的粉丝并不足以做他的安慰,而能够给他支撑的人早已不在了世上,十七八岁的金在阳走投无路,成为了痛苦无底线的容器,只能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苟且,想着等熬不住的那天到了,或许就有勇气一了百了了吧。
那时再提所谓爱或责任,金在阳嗤之以鼻,在他全部的人生里,与这两样东西有关的尽是欺骗与伤害。
他的父母亲骗他,他们不回家是为唯一的儿子努力赚钱,是为了孝顺父母,可他从记事起就住在那隔绝世外的小岛上,压根记不清陌生父母的模样,而他的外公外婆晚年清贫,拖着浑身的病舍不得钱看,最后在女儿离世的悲痛中无以为继,先后含恨离世。
那他的父母呢?母亲早早撒手人寰,尸骨未寒父亲就迫不及待再娶,丢下一家剩余老小远走高飞。
他的继母珠光宝气,他的弟弟锦衣玉食,而他只能四处做无家可归的流浪狗,那些尽受苦难欺辱的日子里,他甚至从没打通过一个父亲的电话。
那些以爱为名肆意伤害他的陌生人,霸凌者和他们无底线的拥护者们,对着比他们都要年幼,只是努力为梦想在异国他乡拼搏,从未伤天害理过的孩子,尽是无止境的谩骂羞辱与恶劣的人身伤害,把一个原本还对改变命运心怀憧憬的人打入万劫不复,以虚伪又不计后果的爱或责任为借口,提刀做别人人生的刽子手。
没有责任的爱,没有爱的责任,他的人生里尽是这样的便宜烂贱货,他便以为爱和责任本就是这样的东西。
爱是为所欲为的刀,责任是冷漠虚伪的盾,他是被持这些凶器的人围剿、无法双脚直立行走的困兽,他只能跪下来、趴下去,低下头匍匐在地,被掠夺做为人的尊严,伸着舌头去舔狩猎者和饲养者指尖的血。
也不是从未对爱心存过肖想,不是没有触及过爱的边角,金在阳十八岁的时候,遇到的爱曾短暂照亮过他的人生——那个意气风发的日本模特,如太阳般耀眼的安藤悠里,曾真的让他相信过,他的人生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终于得救了。
那是他消失一年之前的最后一场活动,过量的药物也没能有效的控制他的镜头恐惧,让他在露面不过短短几分钟间,就因闪光灯簇拥而发抖流泪,被挤压在鼎沸人声之间,像只马戏团铁笼里瑟瑟不安的猴子。
记者们看见他泛红的眼睛,不断的举着话筒追问:
你为什么哭呢?
是因为工作压力吗?
是因为网络上的评价吗?
是因为那些针对你的暴力行为吗?
是为抢走了别人的未来而感到愧疚吗?
是觉得自己能力不够所以感到不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