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无法承受做艺人的压力而痛苦吗?
还是说,是为了博得同情而做戏呢?
是吗?如果觉得是就是吧,如果他真的能左右谁的想法,又怎么会这样瑟缩在人群的中间一言不发。
他动弹不了,喘不上气,牙齿无法控制的打颤,失控的眼泪染花了当时十分流行的烟熏妆,给互联网留下了许多用以在骂战中攻击他的狼狈照片。
就是在那样无助的时刻,人群被谁推出了一条缝隙,有人大步挤进来揽住了他的肩膀,只是这样的站进人群,噪音就减少了大半。
那个人同样的白而瘦薄,甚至还没有他的个子高,但既不紧张也不发抖,嘴角明明带着游刃有余的笑,横眉下却冷着一双凌厉的眼,他挺拔的站在人群的目光聚集处,平静而坚定的握紧金在阳的肩膀,掌心热得像是要在那里燃起一簇火。
“为什么还没有人来采访我?我已经不红了吗?”
他大声的对着话筒说流利的英文,语调玩笑,眼神却满是威严,像一只意气风发、正在示威的狮子。
可惜金在阳那天没有来得及和他道谢,他顺着那条救世主推出的缝隙仓惶逃离人群,一路踉跄的冲进洗手间,跪倒在地剧烈的干呕。天昏地暗间他被追来的工作人员架着离开了那里,再后来就因严重的健康问题停止了一切活动,一整年没再出现在镜头之下。
那天他实在发作得厉害,被解救时两眼已经在阵阵发黑,没能记住到底是谁揽住了他的肩膀,直到安藤悠里打听到他的宿舍去探望他,他才算正式的见过了他的救世主,那个狮子般威风又挺拔的青年。
他其实在那之前就认得安藤悠里了,勇敢、独特、在一片污泥的名利场中始终一尘不染的漂亮男模特,那时正当红。
第一次正式见面,他送给金在阳一枚和风的御守,对他说的还是他许久没听过的流利中文。
他说那是他之前特地去寺庙里求的,与其说戴上它会交到好运,不如说戴上就会意识到在异国他乡,一个人必须要强大起来,有一个这样的东西一直在身边激励着、支撑着自己,似乎真的变强大了很多。
他还说,他希望金在阳也可以得到力量,即便是流着眼泪也能有勇气再站起来,不要输给风,不要输给雨,要笑对它们,坚定的向前一直走,如果你觉得自己一无所有,那就说明世界上的一切都还在等着你发现,你不是一无所有,你是正拥有无限的可能。
一个人承受所有,既要拼命前进又要保全自己,安藤悠里又吃了多少的苦,熬过了什么样的日子才换来了今天呢?他又是怎么做得到坦然的站在风雨里笑得明媚,还有勇气站出来解救他人的呢?
金在阳越是不懂越是憧憬,越是触不及他的灵魂,越想剖开他的肉身。
他那时把安藤悠里当作他的向往,当作一枚更加灵验有力量的御守,当作他仰望的一颗星星,甚至后来,他已经不满足于只是远远的被星星的光照耀,他想要伸手去摘。
安藤悠里是那样的强大而完美。他拥有过人的语言天赋,中国人母亲教会他说流利的汉语,教授父亲教会他说纯正的英文,他在富足的物质与爱中平安长大,拥有聪明的头脑和坚韧的心,为了追逐内心真正的理想,放弃最过人的研学天赋也斩钉截铁,他一往无前,从不回头,从不后悔,强大得仿佛自己就足够成为一个世界,那广袤灿烂的世界,甚至可以不计得失后果的容纳下懦弱无能的金在阳。
他是那样一个让金在阳憧憬的人,是那样自由、璀璨、勇敢的人,金在阳只是看着他,便感觉自己也已置身同片无边的寰宇,正围着闪耀的星星旋转,渐渐的,竟产生了自己同样可以如此发光的错觉。
金在阳过去有多少软弱不甘,他那时触碰星星、占有星星、成为星星的欲望就有多么强烈。
他把自己当作一颗扎根在安藤悠里身上的种子,拼命吸取他的一切疯长,直到安藤悠里拥抱他、亲吻他、说爱他的那一天,他接受了这样的理所当然而说出了“我也爱你”,从此,他终于独占了这颗他曾可望不可及的星星。
金在阳那时仍不懂爱,自己口中的所谓爱,他想只是一种向往,他不知道安藤悠里在爱他什么,但他爱安藤悠里是因为向往自由,他有多爱安藤悠里,就有多渴望自己也能自由。
可是安藤悠里是安藤悠里,金在阳是金在阳,金在阳像他一样笑,像他一样从容的面对让人恐惧的镜头和闪光灯,甚至比他更加坦然的在镜头前表演一个坚强又快乐的正常人,他也无法成为安藤悠里。
后来他得到了新的机会,再一次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他遇见贵人,也费尽心思,为自己搏来了一个改变人生的机会。那一年金在阳站上了新人生的起点,乘着自己的歌声飘洋过海回到故乡,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偶像,成为了一个堂堂正正的歌手,抛下了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往,成为了他曾最渴望的模样,成为了再也不用忍气吞声,光鲜亮丽的金铭宇。
可短暂的辉煌背后是更无底的深渊,这些也不过是一梦黄粱般的幻想。
金在阳那时不顾后果的坠入美梦,那双想要自我拯救,不断将自己从泥潭中托起的手,终于扼上了他的颈间。
他的生活变质了,理想渐渐腐烂,爱也开始因此扭曲。
他发现自己始终只是个安藤悠里的冒牌货,是个逞强装蒜的懦夫,无论他如何表演如何伪装,他也无法脱离过去,无法保护自己,无法在狂风暴雨的倾压里真正的挺直早被折断的腰杆,他无能的沉没于欲望背后无尽的报应,在不见天日的错路上被撕扯、被鞭笞,灵魂一天比一天破败更甚,再不能指望什么得救。
而他这个窝囊废,只能在无数次近乎施虐的性中痛哭着恳求他的爱人,悠里、哥哥,求你不要逃走,你要一直爱我,你要救我,你要带我走。
终于,安藤悠里崩溃的发现了他身上那些虐待留下的斑痕,可他竟是哭泣着、嘶叫着在爱人身上复刻出同样狼藉残忍的斑痕,再求救般紧紧抱着他问: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呢?悠里,如果你也是我这样无药可救的烂人的话,你会逃去哪?
你会不甘吗?会恨吗?会恨自己吗?
不,不会,你应该永远也不会变得像我一样吧?这样的假设在你身上都是该死的错误,因为你一直是你,而我,从来都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草包。
金在阳那时发现自己已经彻底烂掉了,但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所以并没有为不堪的自己感到过多少痛苦。
真正让他痛苦的是安藤悠里,他的星星,他骄傲的狮子,他曾经那无上的信仰,那时居然同样的抱着他流下了眼泪。
那个曾经救过他,可再也无法再救他一次的人,即将被他变成一个为爱畏首畏尾的懦夫,一头磨秃了利爪和獠牙的困兽,一个剥碎自我迁就爱的废人。
根本不是不能救的,根本还没有走投无路,而是如果他求救,安藤悠里就一定会心甘情愿的委曲求全,对他再说无数遍我永远爱你,我不会走,我带你走,如此背弃信念,陪他一同堕落。
可这样不行,金在阳最爱的就是安藤悠里的自由,他也只爱安藤悠里的自由,自由是他最宝贵最闪耀的锋芒,如果这光芒泯灭在他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便再没办法好好的支撑金在阳爱他。
金在阳那时偏执的坚信,安藤悠里不应该被区区的爱削去棱角,他这一生都不应该被任何东西削去棱角,他要去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不是心甘情愿的跟一个无药可救的烂人浪费时间,而他对与安藤悠里所经历的一切真实又快乐的过往,就算没有报答,也不应该变成报复。
而他在心中,也将一半永远干干净净的自己留在了安藤悠里的身上,安藤悠里自由的影子里将永远带有自由的他,带有自由的、一尘不染的金在阳。
所以后来他再没有向安藤悠里求救过,哪怕是一次眼眶泛红,一次低头示弱,甚至一个疲惫的眼神,金在阳也没再让他见过。
他想让安藤悠里离开他,忘了他,恨他,所以他无所不用其极的让他死心,安藤悠里再如何倔强的想要捧给他自己千疮百孔的真心,都被他踩碎了扬回脸上。
“你每让我觉得忍无可忍一次,我都去打一个耳洞。现在我的耳朵没有地方能打洞了,金在阳,我们就这样算了吧。”
一拍两散那天,安藤悠里在耳骨上所剩无几的空处敲下了最后一个耳洞,把攒满了一大盒的一次性打孔枪一个不落的收进自己的行李箱,离开了金铭宇还是金在阳时,两个人曾无数次在其中幻想过未来的家。
他说金铭宇是不懂爱的坏种,他说如果金铭宇学不会爱人就永远不可能得救,他说轻蔑真心早晚也会被真心清算,可他不知道,金铭宇决定离开他的那一刻就永远放弃了自救,他走投无路时用尽了最后一点纯粹的真心做绳自缢,他杀死了金在阳,自那以后,再不奢望从自欺欺人中醒来。
回忆于谁来说其实都撕心裂肺。为了告别过去,金铭宇也搬离了那栋别墅,自那以后他每个月都会叫人去打扫那里,甚至小阳台上至今养着几盆需勤打理的绿植。
但他没有再回去过一次,不只是因为永远被禁锢在那里的珍贵回忆他不敢触碰,还因为他做的所有错事他都不敢回头去看,他知道自己对不起他。
金铭宇做了太多错事,也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坦然的接受了自己宛如报应的生活,所以当李麟川不顾后果偏要闯进他一地鸡毛的人生时,他只把他当作又一场不期而来的报应。
李麟川那不知来处的、灼热的、宛如太阳般要烧毁他壳的爱,如火如荼的、铺天盖地的倾压在他空心的身体上,在他死气沉沉的躯壳里擦起火星,拼命想要点燃他早已干瘪枯槁的灵魂,他总让金铭宇怀疑自己到底在哪里给过他希望,为何毫不靠希冀催生的执着也会像团风卷的野火,烧得人心脏都噼啪作响。
金铭宇甚至怀疑过,他是傻逼吗?
李麟川那天捉着他的双眼不放,让他无法抬起脚步动弹不得,反复不愿撕走视线时,金铭宇恍惚之间竟有了那么一瞬自己还是金在阳的错觉。
他看见了这世界亏欠他的,久违的、明晃晃的希望,以至于泛红的眼里无法自控的蓄起脆弱的泪,那时他只差那么一点就要妥协于面前人伸向他的臂膀,他差一点就要对李麟川的怀抱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干脆就闭上眼,心甘情愿把同归于尽当作洋洋洒洒的解脱。
可是不行,李麟川真就傻,他将没有结果却不计后果的爱奉为圭臬,自己却甘愿在摇摇欲坠的现实中草木皆兵,在这一盘注定两败俱伤的死棋里,他没有办法成为金铭宇的英雄,金铭宇也没有坏到忍心再看有一个人像安藤悠里一样,被虚妄的执念杀得不留片甲,为烂人赔进哪怕只是人生中短短的一程。
太痛了,太累了。
于金铭宇来说,薄情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逆的残缺,是永远没有办法治愈的绝症,他已经病入膏肓,也不再需要饮鸩止渴,不想为了贪图那片刻的阳光,生出一星半点脱离荒凉的肖想。
那只想把他从洪流中拖回岸上的炽热的手,是他自己甩开不要的,因为他的痛苦是吞吃爱与希望的传染病,对于想要拼命救起他的那些人,逃走是他唯一能做得到的回报。
他早就知道了的,他与他的爱,此生都无法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