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玄恭见是王骥,想到他在国子监中常常招惹是非,眼下又在夜里领着人追赶孤身女子,实在放肆。
他不愿回礼,只凝然直视着王骥,冷冷问道:“有何贵干?”
王骥方才远远看着那人冲向此处,又见霍玄恭与亲卫摆出此等架势,也不再客气:“我追拿自家逃奴,霍兄勿要插手。”
缩在霍玄恭身后的毕菱立刻踮起脚,在他耳后小声说道:“我不是!”
斩钉截铁,还夹杂几分愠怒。
霍玄恭在心中默默盘算——他不与王骥相交,更是从未踏足过朔州进奏院。若这女子真是王氏婢女,怎会识得自己?
进奏院是各藩镇掌报递章奏、承转诏令之地,不知藏有多少密辛,连风声都不易透出,如此瘦弱的奴婢怎能逃得出来?
除非,这是王骥设下的局……
不,方才若是自己勒马慢了半步,此女非死即伤,不似作伪。
霍玄恭拿定主意,便背过手将她往身后拢,怕她露出身形。
毕菱没料到他忽然伸出手,连忙耸着肩膀、缩起身子想避开,却发觉他只是虚揽一把,并未有意触碰。
看着他收回手,毕菱也松了口气。
她在夜色中抬头望着他高阔的背影,连初春的冷风似乎也被一道挡住。
霍玄恭肃声开口:“王兄怕是寻错了地方,此处并无你家逃奴。”
王骥一听这话,怒火登时烧了起来。
他早就看不惯霍玄恭仗着幽州势大,整日在国子监摆出一副清高姿态、目中无人,更不信霍玄恭能与一个逃奴有什么交情。
看来是诚心要与他王骥过不去!
“霍玄恭!”王骥喝道,“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当这是幽州城,容你一人横行无忌?竟敢伸手管到我太原王氏头上!”
霍玄恭极少动怒,被此等无赖倒打一耙,也不愿在口舌上无谓纠缠。
他向后退了两步,霍庆、霍丰等人上前挡得严严实实。
毕菱一时不防,也跟着慌忙退了几步、险些跌倒,不由得想去拉拽霍玄恭的衣袍。
霍玄恭察觉出自己绊住她的脚,连忙转身去扶,却恰好扯出了毕菱刚拽住的衣角。
转瞬间,少女跌坐在青石砖上,而他空伸着右手,不知所措。
毕菱倒抽一口冷气,尾椎骨被硌得生疼,撑在身侧的手掌心里满是碎石渣子。
这个夜晚险象环生,她在拥挤嘈杂的人群中推搡穿行,于大街小巷中疾驰狂奔。
胸中压抑的无奈愤怒、惊惶不安在这一刻化作满腹委屈,她忍不住撇了撇嘴。
少年以为她要哭,慌忙俯身。
毕菱顺着他的手臂向上望,对上一双满怀歉意的眼。
这人……真与旁人不同。
出手相救,却不居功为傲。
不慎绊倒她,竟觉歉疚。
再一想,数月前在晋州城外,他就能为了萍水相逢的人让出王母庙。
如此想来,他应当……是个君子吧。
越过他的肩,毕菱看见一钩弯月悬在天边。
这长安城中,王侯将相多如繁星,唯独“君子”着实稀罕。
听着两队人马在务本坊的大道上对峙叫骂,毕菱方才被追撵的狼狈慌乱却渐渐平复。
她莫名觉得心安,像是笃定他不会将自己交出去。
霍玄恭正为自己莽撞粗疏感到惭愧,怕伸手相扶也算冒昧,犹豫着想缩回手来。
下一刻,一只手抓住他的小臂。
五指纤瘦,却使足了力气。
霍玄恭惊讶地抬眼,见她借力起身,神色恢复如常。
“多谢郎君援手。我还有要事在身,不敢误了宵禁,求郎君再替我拖延片刻。”毕菱低声说道。
霍玄恭估摸着酉时将尽,还有两刻便要敲闭门鼓。
若未能赶回里坊、仍在街上行走,谓之“犯夜”,依律鞭笞二十。
“你要往何处去?”
“崇义坊,应是不远。”
霍玄恭点点头,指了个方向:“朝南走。”
毕菱再次道谢,转身走了两步便发觉尾椎刺疼。
可一想到他或许还在身后目送,毕菱强撑着挺起腰,一步步艰难前行。
周遭的人家门户紧闭,只余昏黄灯影。
她等着转过街角,才敢倚着土墙伸手去揉痛处,疼得口中“嘶嘶”作响。
可没过多久,她就听见背后街道传来飒沓马蹄声。
她忧心是朔州的人追来,正欲躲避,却听“吁——”地一声,连人带马停在她身侧。
霍玄恭见她果然没走远,下马后将缰绳往她手中递:“小娘子可骑马赶回崇义坊。”
毕菱心中顿时一宽,却没有接过缰绳,只说:“我……不会骑马。”
在外这几年,毕渊生怕她逃出掌心,怎会教她骑术。
霍玄恭张了张口,可实在说不出共乘一马的唐突之言。
此举太过于礼不合,断不是“事急从权”四个字能遮掩。
毕菱见他垂首踌躇,伸手将缰绳轻轻握住:
“若我骑在马上,由郎君牵引相送,待入了崇义坊大门,郎君再骑马赶回——可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