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贵妃听了这话只是莞尔一笑,毕渊却被逼出了一身冷汗——凭他对圣人的了解,这话分明是试探自己与韦家关系的深浅。
圣人此时唤自己的表字“明远”,恐怕也是惦念着从前君臣情谊才给的提点。
他死里逃生回到长安,能仰仗的只有圣人的信赖与赏识,否则光凭区区一个毕菱,便能将他搅得不能安生!
毕渊顾不得腿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明远多年前承蒙陛下钦点拔擢,再造之恩无以为报。贵妃怜爱犬女,毕某在此叩谢,只是她年岁尚小又经此一难,毕某想让她在身边多留些时日。至于为官之事,毕某断不敢受——当年科举吏部铨选时,须考量‘身、言、书、判’四项。毕某如今腿伤不便,恐落残疾,不宜为官。”
这一大番话将韦贵妃的情面驳得分毫不剩,她自是不悦,但好在毕渊也无心将女儿送进宫,便讪讪应道:“毕学士说得有理,一切全凭圣人做主。”
而挑起这一切的永宜公主冷眼瞧着,竟发觉韦檀悄悄瞥了毕菱数次。
一次是韦贵妃说“京兆韦氏也有小郎君正当婚龄”,他看向毕菱的眼神含羞带臊,像恨嫁的闺秀似的。
还有一次便是毕渊说想把女儿多留些时日,韦檀又忍不住看向毕菱,还打量了好一会儿,很是牵肠挂肚。
这毕菱回京才不过半载,绝大多数时候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何时竟同韦檀勾搭起来?!永宜公主不由得暗恼自己耳目闭塞,自打周迈死了以后越发无人可用。
转瞬之间,她心中又生起一计。
见父皇被毕渊这番话哄得心中舒畅,她示意宫婢斟满杯中酒,捧着走到主位前:“今日毕家父女团聚为喜事,永宜还想向阿耶再讨一喜。”
皇帝见娇女盈盈笑着,自是开怀:“你讲——”
“今日听贵妃要为毕家小娘子牵线做媒,便想起阿耶这几年费心想为女儿挑选如意郎君,亦是一片慈父之心,永宜岂敢一再辜负。恰好诸位都在,女儿便应下京兆韦氏之前的求请,还请阿耶赐韦檀驸马都尉。”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韦檀腾地站起身,却被韦贵妃狠狠瞪住,他强忍着不去看毕菱,一双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早在永宜打算搬出清都观前,就已同皇帝透过有意考虑婚嫁的口风,因此今日听她开口,皇帝并不算意外。
韦檀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生得一表人才,教养得也还算得体,并无许多士族公子的坏脾性——更要紧的,是他在政事上似无野心。
眼看公主朝韦檀明送“秋波”,皇帝捋须微笑,毕菱垂下头暗暗惊叹公主临危不乱的城府。
原先还为着脸面不肯折腰,须臾之间便改换主意,还挑了这般的好时机,逼得韦氏难以反口。
却未料千钧一发之际,韦贵妃忽地蹙起眉头,抱着肚子倒抽起冷气:“嘶——好痛!”
宫婢、内监们立时拥上去,皇帝也变了脸色,迅速起身:“阿蕴!”
韦檀一时不知是姑母有意解围,还是真动了胎气,慌张向前奔去:“姑母——”
甘露殿中顿时喧乱闹嚷起来,眼见贵妃被人抬往内殿,皇帝也紧跟着离去,韦檀想起毕菱回头张望,却被人群簇拥着朝里走去。
毕菱哪里顾得上他,左侧是站在原地切齿忿忿的永宜公主,右侧是面色阴晴不定的毕渊,个个都想置她于死地。
略加思量,她趁乱想朝永宜公主的方向走去。
毕渊却似身后长眼睛了一般,一把钳住她,径直走向相熟的宦官余弘志:“毕某不敢在宫中叨扰,先携女退下,劳请余大人代为禀报陛下。”
说罢,他将身上仅有的一块玉珏塞入余弘志手中。
余弘志拿指腹刮摩两下油润的玉面,认出这是二十年前毕渊初得圣人赏识时御赐之物。
他服侍了圣人数十年,宫内外大小事务多半是由他的口来入圣人的耳,名下田宅钱财够买下半座长安城,自是不必贪图金玉之物。
如今余弘志已年近六旬,养子余辅国倚仗着他,力排众议坐上国子监事的位置,更是万事不愁。
眼下他最要紧的便是摸准圣人的心意,好安稳度过余生。
毕渊这人够精明,身段也放得低,从前相识十余年对自己一向礼遇有加、年节敬赠,眼下拿这玉珏相求恐怕是忧心被圣人疏远。
余弘志抬起重重叠叠的眼皮,斜了眼站在毕渊身后的少女,似笑非笑:“应当的,毕大人客气。”
毕渊这才松了口气,扯着毕菱一道朝外走去。
酷热的暑气蒸腾弥漫,霍玄恭与伏缨、王阅真再三商议,几人都放心不下被韦檀带入宫中的毕菱,最终还是等在朱雀门外。
马车顶被炙烤得滚烫,坐在里头的人浑似在蒸笼里一般,内外衣衫尽数被汗水濡湿,日头底下的霍庆、霍丰兄弟更是汗如雨下,却无人提议先行回去。
也正是因此,他们才能亲眼看见毕菱跟着跛足的长须男子一道出宫,霍玄恭正欲上前询问,又有两辆马车奔驰而来停在他们身前。
须发苍白的毕寿一跃而下,扑倒在毕渊脚下哭嚎着:“家主——”
毕泓夫妇连滚带爬地下来,又惊又喜:“阿兄!”
霍玄恭认出打头的人是在晋州王母庙外与自己攀谈的毕家老仆,再一细想他所唤的“家主”,不由得心惊胆寒。
那是……毕渊?!
他疾步走去,却见毕菱隔着人群缓缓向他摇头,目光一片晦暗,愈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毕菱趁着他们毕家人演着死里逃生、家人团聚的好戏,无声地朝霍玄恭做着口型,反复地说着三个字。
霍玄恭试着念了几遍,发觉她说的竟是“清都观”——
她要自己去清都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