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灶王升天的日子,晋阳城飘着细盐似的雪粒子。
顾苒君陪着周玉安跪在祠堂给先祖请安时,嗅到供桌上新换的白梅沾着周玉安调的香。
"十年前突厥使团行刺,我替父王挡箭时,也是这般天气,那时,我不过只有十一岁。"周玉安转动轮椅停在廊下,玄色大氅领口狐毛扫过顾苒君手背,"箭簇离心口只差半寸。"
“夫君...都过去了。”顾苒君的眼中满是心疼,她的夫君,仿若从出生起,便一直多灾多难。
望着香炉升起的青烟,顾苒君合起双掌,心底暗暗像先祖们祈祷。
愿,夫君平安顺遂,再无伤病。
"世子,韩王府送来的年礼到了。"子然捧着礼单进来,珊瑚珠帘撞得叮咚响。
周玉安扫过礼单上的"东海明珠十斛",唇角勾起讥诮:"转赠玄甲军遗孀,就说...是世子妃的意思。"她忽然握住顾苒君整理供品的手,"今日祭灶,娘子陪我去趟城隍庙可好?"
马车轧过积雪吱呀作响,顾苒君望着窗外掠过的梅林。周玉安今晨替她描眉时格外认真,笔尖颤了三回才画好远山黛。此刻那人正闭目养神,腕间平安结随着颠簸轻晃,硌得她心底发痒。
行至山间处,骤起的箭雨惊了马匹。车辕断裂的瞬间,周玉安揽住顾苒君滚出车厢。轮椅在雪地里划出长痕,三枚透骨钉已没入最近刺客的咽喉。
"闭眼。"周玉安将人护在身后,袖中软剑嗡鸣如龙吟。
顾苒君却固执地睁着眼,看那人玄色衣袂绽开血花。原来他握剑的手势这般漂亮,挽出的剑花竟比雪中红梅还艳。
刺客尸首堆积成丘时,周玉安突然闷哼跪地。顾苒君这才发现他左腿插着半截断箭,鲜血在雪地上蜿蜒成溪。
"你的腿..."她慌乱去扶,却摸到温热坚实的肌理。传闻中枯瘦如柴的残腿,此刻隔着衣料传来蓬勃脉动。
周玉安扣住她手腕的力道几乎捏碎骨头,声音冷嘞,不复往日的温柔:"娘子看错了。"
可身后袭来的冷箭不容辩驳,她腾空跃起的瞬间,顾苒君看清了那双笔直修长的腿——哪有半分残疾模样。
软剑劈开箭矢的脆响惊飞寒鸦,周玉安旋身将人护在怀中。顾苒君仰头望去,那人凌厉的下颌线沾着血珠,眸光比剑锋还冷,哪还有半点病弱世子的影子。
"抱紧我。"
腾空的眩晕感袭来时,顾苒君死死攥住周玉安的衣襟。雪粒子扑在脸上生疼,她却在凛冽寒风中嗅到一丝松香。原来这人怀抱这般暖,暖得让她想起三春艳阳。
玄甲军铁蹄震碎暮色时,周玉安正单膝跪地给她包扎手掌擦伤。远处厮杀的呐喊忽远忽近,顾苒君却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瘸了二十多年,突然站起来..."周玉安忽然轻笑,染血的指尖抚过她眉间褶皱,"吓着顾小姐了?"
顾苒君望着雪地上两人交叠的影子,想起他这些日子的欲言又止。那些深夜密室的烛火,帐中跌倒的慌乱,原是这个惊天秘密在作祟。
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为何骗我?"话出口才觉哽咽。
“顾太傅难道不知当年先帝要传位的人,是父王,而不是当今圣上?”
顾苒君指尖触及疤痕,被周玉安攥住按在胸口。蓬勃心跳震得指尖发麻,分不清是谁的心慌。
"我出生那日,钦天监说'双子现,紫微黯'。"周玉安忽然贴近,呼吸混着血腥气拂过她唇畔,"娘子猜猜,皇帝为何留我活到今日?"
周玉安拭去她眼角冰晶,掌心伤口蹭得肌肤生疼:"当年父王击退胡人十万大军,皇帝却连发十二道金令召他回京。"她扯开衣襟,心口狰狞的箭疤在雪光中泛青,"这箭本该要父王性命。"
“我是个瘸子尚且如此,我若是个常人,顾小姐,你觉得父王母妃还有我,可能活到今日?”
周玉安冷笑,眼底一片冰凉,好似曾经的那些温柔,都消失不见。
“那夫...世子打算如何处置我呢”顾苒君的泪珠滴下,她分不清那是因为欺骗,还是因为此刻周玉安的冷漠。
远处传来阿勒坦的呼喝,周玉安打横抱起顾苒君走向马车。怀中的重量比想象更轻,轻得让人心尖发颤。
"放我下来..."
"雪地湿滑。"周玉安收拢手臂,垂眸掩去眼底暗涌,"顾小姐若是走丢了,心疼的可是在下。"
马车内血腥气弥漫,周玉安却执意先给顾苒君涂冻疮膏。药香混着松香萦绕鼻尖,顾苒君望着她低垂的睫羽,忽然发现左眼尾的泪痣竟与画中人一模一样。
金疮药洒在自己的伤口时,周玉安闷哼了声,声音嘲讽:"顾小姐,不写封信给顾太傅吗?就说,晋阳王府的世子,是个欺君罔上的假瘸子。"
顾苒君手一颤,纱布险些掉落。那些刻意为之的温柔小意,那些机关算尽的体贴入微,原都是半真半假的戏码。可偏偏戏中人动了心。
“顾小姐是在害怕吗?”
周玉安猛的靠近,将顾苒君压在了马车的一边,唇与唇,此刻不过一厘米的距离。
周玉安温热的气息打在顾苒君的脸上,说出的话,却让顾苒君心底发凉。
眉眼弯弯,满眼温柔的那个周玉安好像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