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时,秦行舟闭起眼睛,身体有些发抖。
他回忆着母亲的殷切教诲。
那些温柔的话语像一柄柄尖刀刺入他的血肉,把他的四肢牢牢地钉在无形的十字架上,让他无力行动。
“她说,要尊敬长辈,要孝顺,要爱这个家。”
“她说,父亲养家糊口不容易,他在外面受了很多委屈,没处发泄,只能在我们身上撒撒气。”
“她说,家人之间,就是应该互相忍让包容……”
顾白感觉到秦行舟的颤抖,他放下了棉签,盖好了碘伏瓶子的盖子。
情感上,顾白想给秦行舟来一场话疗,通过一句句反驳他妈妈的话,来打碎那些捆住他手脚的所谓家规。
可是,理智上,顾白明白,语言不是万能的。
所谓言出法随,大多时候只是幻想的童话。
难道跟一个难过的人说一句你要快乐,他就不会难过了吗?
难道一个罪犯对别人说他要做个好人,他就真的改过自新了吗?
其实,秦母的话有很多可以反驳的地方,譬如,要先父慈才子孝。
又譬如,秦父秦母都有工作,都很辛苦,可最后窝里横家暴的只有秦父一个。
还譬如,家和万事兴,若是家不和,那就该离旧家,换新家……
然而,正确的理论在现实面前太过无力。
真正桎梏秦行舟的东西,是他还在读书没有经济能力的现实,是他母亲即便被打也深爱他父亲的现实,是他一旦还手就会令秦母悲痛欲绝,哭喊“他可是你爸”的现实。
退一万步讲,若是顾白身处秦行舟的境地,若是他有个温柔而脆弱的母亲,若是他有一个有恃无恐的家暴狂父亲,他觉得他心中的压抑并不会少于秦行舟。
当然,顾白并不是一个绝对听话的孩子。
他经常阳奉阴违。
顾白把手轻轻按在眼前人赤着的脊背上,试图以此传递一种安抚的信号。
他不知道秦行舟是不是又在黑暗里无声泪流,但他希望他平静下来,在这一片刻麻痹掉内心的痛苦。
“我明白的,”顾白缓缓启唇,“你要听妈妈的话,你妈妈想要这个家完整,想要这个家安宁。”
秦行舟感受到身后人手指的温度,身体的颤抖渐渐慢了下来。
他仰头,透过朦胧的双眼,看见了窗外的幽蓝夜色。
背后是顾白的声音。
“我觉得,你是在做正确的事情。”
秦行舟血色的眼眸中有片刻的茫然。
他的心脏在胸腔跳动,浑身的骨头隐隐作痛,身上的伤口仿佛也长出了嘴巴。
他浑身的器官齐声开口,质问他自己:真的吗?他做的真的对吗?
他好痛!他好难过!
秦行舟的瞳仁在黑暗中颤动,他的理智与情感在脑海中扭打。
他想说真话,说,顾白你别哄我。
他也想说假话,说,顾白你说得对,你真好。
千言万语汇聚在唇边,在秦行舟即将开口回应的刹那,顾白补上剩余的话。
顾白对秦行舟说:“但是——我觉得吧,这事还有改进的空间。”
“既然不能还手,就跑快一点,在他动手前躲屋里,让他打门去。”
“等你再长大一点点,去外头读书,就可以跑得更远了。”
“再大一点,毕业工作了,就可以带着妈妈背井离乡,让那个讨厌的家伙渴死在家里。”
顾白冷不丁讲了一个冷笑话。
虽然这个笑话是烂大街的老笑话,但秦行舟还是被逗笑了。
他转身,借着窗外的夜光,看见身后的人眉眼间洋溢着一种调皮的神气。
这种神气,在此刻,胜过一切疗伤药。
秦行舟觉得顾白很可爱。
可爱到让他的浑身骨头与皮肤都在叫嚣——想爱。
幽蓝色调笼罩着整个客厅,当夜风吹动窗帘时,这种幽蓝色如同轻纱一般,在人眼前晃过如水的清波。
上身赤裸的雪发少年,眨动着血红的双眸,深深地凝望着眼前的黑发少年。
他伸展双臂,随心而动地朝顾白拥了过去,将身边人变作了怀中人。
身体紧贴的刹那,碘伏的苦涩气味在两人之间弥漫流转。
秦行舟感觉顾白抱起来很舒服。
顾白感觉秦行舟拥抱的动作好快,他完全反应不过来。
他愣了愣,先是抬起手,下意识地想推开秦行舟,但当手指触及到身前人光滑的肩膀时,立刻调转了方向。
最后的最后,顾白在犹豫中用手臂环住了秦行舟的脊背。
血色眼眸闪烁微光,秦行舟闭上眼睛,低着头,加深了这个拥抱。
雪色的发丝掠过顾白的耳朵,带起一阵酥酥的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