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旧伤在打斗中撕裂了,”鲁温大学士说,“新伤不算严重。当务之急是止血。珊莎,帮我按住她的伤口,用力压着。”
珊莎照办了,并很快看到那块布被血染红。
她不介意手上的血,只要妹妹能活下来,她什么都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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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段时间,鲁温大学士声称,最艰难时候已经挺过去了。艾莉亚沉沉睡去,显得比之前安定。她仍高烧不退,鲁温大学士在她头上覆了凉毛巾,她不再抖得这么厉害了。但珊莎还是没有放开艾莉亚的手,手心传来的温度提醒着她:妹妹还活着。这令她感到安心。
“如果她能熬过今晚,便性命无虞。”鲁温大学士小声说,将一块新的凉布放在艾莉亚额头上。“伤口已经清理干净,应该不会感染。实际情况比表面上看着要乐观些。只要休息充足,饮食妥当,是可以恢复如初的。”
“一定会的。”珊莎安静地说。
“你的手怎么样了?”鲁温大学士问。
珊莎低头看着手上的层层包扎。“有点痛,但比起艾莉亚的伤,也不算什么。我没事。”
鲁温大学士点了点头。“她也会没事的。你妹妹每次受伤,都康复得很快。”
“是啊。”珊莎附和。“也幸好是这样,她总能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她扯了扯绷带。“你还记得她摔断手臂的那次吗?”
“当然记得,当时她只有八岁。”鲁温大学士说。“幸好只是普通的骨折,有时候磕碰得不好,骨头可能长不回原来的样子,那就麻烦了。说起来,我不记得她是怎么受的伤了,是不是从树上掉了下去?”
“对。”珊莎说。“当时,我们在树林里,看到一棵被狂风摧残的树,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倒塌。可树枝上还有个鸟窝,快掉下去的样子,树一旦折断,鸟儿便没命了。我当时很担心,马上就想去找罗柏或父亲来把鸟儿救下来。”
“但艾莉亚二话不说,就自己上树了。”鲁温大学士说。
“是的,她直接穿着新裙子,嗖嗖往上爬。我警告她,茉丹修女要是知道了,会很生气,可艾莉亚毫不在乎。”珊莎脸上挂着若隐若现的笑。“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她倒挂在树枝上,正伸手去抓鸟窝。”
“她够着了吗?我已经忘了。”鲁温大学士说。
“鸟窝是到手了,”珊莎说,“可马上就乐极生悲。树枝折断,她直直掉下来,正好砸到右手,就这么断了手。神奇的是,鸟儿们居然毫发无损,想必是艾莉亚将整个鸟窝护在了胸口。虽然疼得掉泪,她却感到非常自豪。她对我说,‘看吧,我就说我做得到。’” 珊莎说着,低头看了看妹妹的睡颜。“她把鸟窝安置在另一颗粗壮大树的中空里,我则跑去找人帮忙。虽然手臂疼得要命,她却笑得非常灿烂。”
鲁温大学士也笑了。“这的确是你妹妹会做出来的事。”
“嗯,”珊莎说,“可这事还没结束呢。艾莉亚稍微康复了点,便心急火燎要去看小鸟。我们一行人回到树林里,这次父亲也跟来了,但鸟儿们无影无踪。鸟窝破破烂烂,鸟儿影都没了。父亲说,它们可能是飞走了;但艾利亚确信,鸟儿们被吃掉了。它们太小了,根本飞不起来。它们不是飞走了,而是没了,死了。一切都白费了。”珊莎重重地咽了咽。“艾莉亚哭得比断手的时候伤心多了。”
“我猜,你也哭了吧?”鲁温大学士问。
“的确,但我小时候就是个爱哭鬼。”珊莎说:“艾莉亚可不是,她几乎从不落泪,所以我不喜欢看到她哭。我们总是冲突争执不断,但我绝不想看到她那样。”
“当然了,”鲁温大学士说,“你们几个孩子都有打打闹闹的时候,但到关键时刻,你们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若有人受伤,家人们是会心疼的。”
“过去的几年来,我们家真是多灾多难。”珊莎呢喃。“我希望……我多希望能更早识破这场颠覆北境的篡位图谋。如果能再早些发现,就不用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罗柏能更从容地处理叛徒,及时赶回北境平叛,围城战就不用发生,泰丽莎可能还会活着。我太后知后觉了。”
“你可不能为此自责呀。”鲁温大学士说。
“但我的确很自责,”珊莎说,“我以为我帮上了忙,我以为我的努力是值得的。可就跟当年的救鸟事件一样——最终,所有的付出都付诸东流,根本于事无补。”
“我想,你很快就不会这么想了。”
声音从门口传来。珊莎转身,看到泰温公爵站在那儿。此前他先行离开,珊莎把他抛诸脑后,如今竟悄悄地回来了。她说不好他在门口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珊莎整理好裙摆,弯了弯膝盖,行了个标准的屈膝礼。她从来都礼数周全,虽刚从虎口逃出,亦不打算破例。“我的大人,原谅我的疏忽,我没注意到您回来了。”
泰温摇了摇头,走进房间,随手把门带上。“你当时托信差给了我一封信,并给了他非常详尽的指令。你还记得说了什么吗?”
“把信交到我兄长和母亲手中,旁人不可染指。”她说。
“若找不到你兄长或母亲呢?”泰温问。
珊莎蹙起秀眉。“骑手把信交给了您……是吗?”
“没错,”泰温说,“当时,你哥哥和母亲在孪河城谈判,试图救回你弟弟。幸而你事先吩咐骑手来找我;这份远见令我得以用你提供的信息对叛徒们先下手为强,阻止他们逃脱。如果没有那封信,波顿方的军马可就不止这点了。况且,你还为你哥哥提供了叛徒家族的清单。此等宝贵的信息,我可不认为没用。”
珊莎双手交叉,紧握在一起。“那若是……那封信,早些送到您身边,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或许吧,但我认为这不重要。往事俱矣,不可更改。”泰温说:“你何以不认为是骑手在途中耽搁,才延误了时间?”
珊莎咬了咬牙,她可不这么认为。她早该对北境贵族调查一番,待琼恩的情报传到耳中才开始行动,已经慢了好几拍。若早些开始计划……
看珊莎陷入沉默,泰温公爵挑了挑眉。“一遇事,屡屡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因为自认的行事不利而陷入自责,这算不算你们史塔克的家风?”
“的确如此,”艾莉亚床边的鲁温大学士说,“应该是从她们父亲那儿学的。他生前,无论做了什么好事,也总觉得不够。”
“他会这么想,我倒是不意外。”泰温信步走到房间的另一端,端详着艾莉亚,仿佛生怕她停止呼吸。“不过,把荣誉看得这么重,也必然会遭遇更多的失败。”
一时间,珊莎没有管住嘴,她稍稍眯起双眼。“哦,而反其道而行之,便是您的成功之道?”
泰温对上她的目光,神情泰然自若。“是的。”
珊莎扬起下巴。“比起你的成功,我想父亲更愿意捍卫他的荣誉。”
泰温打量着她。“啊,我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她问。
“你与你妹妹的相似之处。”
宛如感应到养父说起自己的名字,床上的艾莉亚突然惊醒,大口喘着粗气。珊莎连忙弯下腰,紧紧握住妹妹的手。
“艾莉亚……没事的,你安全了。”她伸出手,小心地把粘在妹妹额头上的头发拨开。“你安全了,什么事都没有。”
“拉姆斯……”艾莉亚小声念叨着,“拉姆斯他……”
“我知道,但他已经死了,你杀了他。”珊莎温柔而坚定地说。
艾莉亚眨着眼,记忆似乎复苏了些。她的目光从姐姐的脸庞转移到她受伤的手上。“你……还好吗?”
珊莎点点头,露出安抚的笑。“我没事,你也会没事的。”
艾莉亚点点头,显得很乖。随即,她身体一软,脑袋一歪,迅速地再度昏睡过去。
“艾莉亚小姐要快些康复,就得多休息。”鲁温大学士说。“珊莎小姐,您也累了一天了,早些歇着吧。”
珊莎缓缓从座位上站起,放开艾莉亚的手,轻轻放在床上。她知道自己很需要睡眠。鲁温大学士值得信赖。娜梅莉亚也是。艾莉亚很安全。
她不情不愿地朝门口走去。踏出门前,突然止住脚步,回头道:“泰温公爵……您很快就要带艾莉亚南下,回君临了吧?”
“对。”泰温说。
“我衷心希望艾莉亚能在都城好好的,免于任何灾殃与不测。”珊莎说。“若我妹妹有任何三长两短,北境永不遗忘。”
言毕,她径直离开房间,关上门。
对七国最有权势的男子说出这番堪称挑衅的言辞,珊莎只觉得浑身都在微微颤栗,血液里流淌着躁动。但她不打算把话收回。数年前,泰温兰尼斯特选择艾莉亚作人质,养在身边。这决定改变了她们姐妹的命运。珊莎在君临打落牙和血吞、做小伏低这些年,终于能回家了。她恢复了一些自由,被亲朋好友身边包围着……代价却要由艾莉亚来偿还。妹妹成了笼中狼,必须在蛇蝎之窝里挣扎求存,心酸苦楚自不待言。
珊莎几乎每天都会想起艾莉亚艰难的处境——受困于父亲丧命的城堡里,在阴险狡诈的狮群中,饱受煎熬,不得解脱。
但妹妹在君临混得……比珊莎预想的好多了。无论如何,是比珊莎自己的处境好多了。珊莎不喜欢泰温兰尼斯特。在她看来,史塔克家遭遇的许多不幸都可以算在他头上。然而,他对艾莉亚却很不一般。等妹妹再度回到君临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泰温公爵还算可信赖可依靠的人,甚至可以说是艾莉亚最强大的庇护。
要是连他也护不住艾莉亚,那王室便要付出七层地狱的代价,来平息北境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