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二十年五月初一,我二十岁。此时,守孝期已过两个月。我在两个月间帮街坊邻居看风水,又在沧州接了一个大财主的活儿,手上尚且宽裕。
我自沧州回程,经过扬州郊外时,在山崖下的密林里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倒在草丛里。
看见她时,大雨滂沱,几乎要把她给淹没了。她虽然浑身湿透,但看得出衣着干练,身上还配着剑。她的马在她身下,看起来是死透了。我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幸好,还活着,只是已经气息微弱,裸露的皮肤上有被树枝划伤的痕迹。应该是她的马救了她一命。
以防万一,我将死马推进了不远处一个捕兽的大坑,并扯了许多树叶和藤蔓将它掩盖起来。我又将姑娘抱上了马,坐在我前头,让她斜靠在我肩头。我扶着她一路赶回客栈。
客栈内,我将姑娘浑身清理了一遍,又去请郎中。我从小认识的江湖郎中贺辛然,医术出众,我与他有青梅竹马之谊,关系很好。凡是生了病,若他离我不远,我都找他。这几日他恰好在扬州购置药材,我便请了他来,为这姑娘治伤。
贺辛然来时,见着这位姑娘,颇为惊讶,却也把了一回脉,告诉我她并无大碍。她跌下来那山崖并不高,中途还被些树枝挂住了,落地时被她的马垫了一下。所以只有些皮外伤,胳膊扭了。除此之外便是气结于胸,需要静养。他给这姑娘开了些药,又请老板娘在客栈的厨房里煮了。我欲将药钱给贺辛然,他没要。又看了看床上的人,问我:“你可认得她?”
“我不认得她,”我说,“我只是在路上偶然碰见了她,把她救了回来而已。”
贺辛然皱了皱眉,告诉我:“她……原先是姑苏守将陆将军府的五小姐,陆锦颜。”
我惊诧,问道:“那她怎么会是这副模样?你又是怎么认得她的?”贺辛然在床边坐下,道:“七年前,我随师父去陆将军府为陆将军的三姨娘诊脉。陆锦颜就是三姨娘的女儿。”
“我看她的装束,也不是闺阁小姐的装束,倒像是我们道上的人。”
此时,老板娘捧了药进来。老板娘和我们也是熟人,我谢过她,给了她些银钱,叫她千万不要在此事上多说话。贺辛然接过药,让我扶住陆小姐的头,把药吹凉了给陆小姐喂下去。
“我们去为陆三姨娘诊脉时,她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不出一个月便去世了。五年前,陆将军想把她跟丞相家的儿子配阴婚。她不愿意,便逃了出来。她出来之后,曾经跟着我和师父一起走了几个月。那时棋姨病着,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你。后来,我用我的人脉替她找了些杀手的活儿。她自己也有聪明才智,这才逐渐上了道。后来做了侠客,只是名声不比你大。现下这境况,我猜着跟将军府脱不了干系——陆将军近两日来扬州访友了。”
“原来如此……”我一勺一勺喂着她药,有些感慨。贺辛然起身道:“好了,我得走了——船快开了。我师父最近病得厉害,我得回去照顾着。”
“好。照顾好他,替我向他问好,说我过些日子就去看他。”他的师父和我的师父是老朋友了。
临走时贺辛然又叮嘱我:“陆小姐身上是非多,她当时跟我们一起住时,我们碰见过许多找上门的麻烦。你这些日子小心些,还得麻烦你照顾好她,她毕竟也是我的故交了。有什么事,随时发信到洛阳找我。”
“我知道。多谢你,老贺。”
贺辛然走后,我将剩下的药给陆姑娘喂完。看着她呼吸逐渐平稳,我也稍稍放下心来,遂出门去吃了顿饭。顺道包了些包子回来,想着陆锦颜醒了之后可以吃一些。
我出去又回来,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我回来时,看见陆姑娘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身上换的衣服发怔。
“你醒了,陆姑娘。”
闻言,她看向我。见我是生面孔,她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剑,她的剑放在桌子上,一下子摸不着,她立刻起身,警惕地问我道:“你是何人?”
我忙安抚她道:“别紧张,陆锦颜姑娘。我们素昧平生,只是一个时辰前我见你倒在山崖下奄奄一息,故将你救了回来。”
闻言,她并未放松警惕,又问:“那你如何知晓我先前的姓名?”
“贺辛然与我是青梅竹马。七年前,他曾和他师父蒋慈声先生一同去姑苏守将府为你母亲看病,他在将军府与你相识。方才也是他为你开的药。他今日须得乘船回洛阳,现下才离开没多久。你若即刻往码头上去,兴许还能见着他。”
提到贺辛然师徒,陆锦颜明显放松了一些。又问我:“那你是?”又仔细打量了我一番,犹豫着开口:“你看起来……有些眼熟。”
“在下凌羽渡,是个侠客。”
听到我的名字,陆锦颜一愣,随即有些惊喜地道:“原来你就是那个闻名江湖的侠客!我很早之前就听说过你,贺大哥也经常跟我提起你,我还在话本里看过你呢。”
什么?我这种人竟然都被写进话本里了。我如今还没有师父名气大呢。我有些哭笑不得。
“你看着我眼熟,也是因为看过有我画像的话本吗?”
“那是自然,”陆锦颜笑道,“不过,话本上的画没有真人看起来有风采。”
我报之一笑。
知道我的身份后,她彻底放下了戒备,冲我郑重地行了一礼,道:“多谢凌姑娘相救。”
我扶她起来道:“不必多礼。”又引她在桌边坐下,让她吃了些东西。她确实饿了,些许功夫,五六个包子便没影儿了。我为她续了几杯茶,看着她抹了抹嘴,试探着开口问:“我听贺辛然说,陆姑娘五年前便从将军府出来了。”
“是啊。”她喝了口茶,也丝毫不隐瞒,“当年我父亲逼着我和丞相家的儿子配阴婚,还要把我放进棺材里。我趁他们不注意,跑了。”
“要从将军府那么多守卫的眼皮子底下逃跑,可不是件容易事。”
陆锦颜笑道:“我父亲极重视习武,将军府上下连家丁和丫鬟都会些武功。我们这些少爷小姐自然也不例外。这是他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我了然,又问道:“你从将军府出来之后,一开始是在做刺客的活儿,后来又上了侠客的道吗?这也是贺辛然跟我说的。”
陆锦颜扬唇一笑,脸上出现了两个小酒窝。她是个耐看的美人。我被她方才那一笑惊艳了。
陆小姐道:“当然。我这些年都是四海为家,到处挣些钱。只是我不像你一般有名气,也要隐藏自己的身份,自然没有那么多钱可挣了。”
我表示明了,又问:“既然你已隐藏身份,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你方才说,陆锦颜已经是你先前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