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捏着信封站在宿舍窗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夕阳把省工艺美院的白墙染成了橘红色,信封上张翠翠歪歪扭扭的字迹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她的心脏。
"梅子,村里青沙汪改造得可漂亮了,月季都活了,五爷爷的寻宝游戏天天有孩子玩。对了,齐建国和西大洼村支书侄女订婚了,秋后办婚事...信里是些茉莉花瓣,齐建国说是要还给你,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信是张翠翠写的,这几个月张翠翠一直在练习写字,李梅到了省城也写过给齐建国的信,都是李大牛转交的。
现在那些信都被张翠翠锁在抽屉里,等李梅回来再给她。
几片干茉莉花瓣从信封里飘落,那是去年她和齐建国一起在村口摘的。当时他说要晒干了给她做香包,没想到最后以这种方式回到她手里。
宿舍里其他女孩去食堂了,李梅终于放任自己滑坐在地上。泪水砸在信纸上,晕开了"订婚"两个字。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铁锈味——不能哭出声,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崩溃。
窗外,夕阳沉得更低了。李梅恍惚看见七岁的齐建国在河滩上向她招手,"梅子!来看我抓的泥鳅!"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她五岁,跟着父亲出去玩,偷溜出来玩时遇见了齐家独子。两个孩子蹲在河边一下午,用草茎编的笼子装满了小鱼小虾。
"梅子,给你,"十二岁的齐建国塞给她一个草编蚱蜢,"我爹说,等咱们长大了..."
他没说完,但红透的耳朵说明了一切。
十七岁那年夏夜,他们在打谷场看露天电影《庐山恋》。银幕上情侣接吻时,齐建国的手悄悄覆上她的。黑暗中,两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像要蹦出胸膛。
去年李梅刚开始跟张翠翠学理发,齐建国是第一个顾客,她紧张得剪缺了一撮头发,他却笑着说,"正好,凉快。"
回忆如潮水涌来,李梅抱紧双膝。指甲深深陷入手臂的疼痛提醒她:那些美好,再也不会有了。
"跟着寡妇学手艺,能学个什么东西?"
齐母这句话像根刺,一直扎在李梅心里。那天她兴冲冲去齐家,想展示跟赵寡妇新学的双面绣技巧,却在门外听到了这句嘲讽。
齐建国后来解释,"娘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但他躲闪的眼神出卖了他——其实他也这么认为。
裂痕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李梅越跟着赵寡妇精进绣艺,齐建国就越沉默。直到省工艺美院招生通知贴到村里,矛盾彻底爆发。
"去省城?你一个姑娘家跑那么远?"齐建国摔了搪瓷缸子,"李梅,你到底想干什么?老老实实过日子不行吗?"
她永远记得他那天的表情——仿佛她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最刺痛的是他最后那句话,"女人就该听男人的,这是老祖宗的规矩!"
月光爬上窗台时,李梅终于站起来,踉跄着走到绣架前。那是她正在创作的参赛作品《茉莉花开》,用的是赵寡妇亲传的鲁绣针法。
指尖抚过丝线,她想起离家前夜,齐建国堵在她家门口,"你要是走了,就别回来!"
当时她抱着绣绷头也不回地走了,可现在,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绣架上的茉莉花在泪水中扭曲变形,就像她曾经憧憬的未来。
"为什么..."李梅揪着胸口,那里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只是想要学更多东西,想把鲁绣发扬光大,这有什么错?
桌上摆着今天的作业——一幅融合现代设计的传统绣样。教授批注:"创新有余,情感不足。"现在她明白了,因为她一直在压抑真实的自己,压抑对齐建国的思念,压抑被背叛的愤怒。
凌晨三点,李梅点亮煤油灯。泪水已经干了,留下紧绷的皮肤和红肿的眼睛。她小心翼翼地把干茉莉花瓣夹进绣样本,然后拿起针线。
这一次,她不再压抑。针脚带着愤怒,带着不甘,也带着释然。绣绷上渐渐浮现出新的图案:一朵被荆棘缠绕的茉莉,花瓣将落未落,但花蕊依然挺立。
天光微亮时,李梅剪断最后一根线。作品完成了,她给它取名《告别》。这不是妥协,而是重生——她选择忠于自己的梦想,哪怕代价是失去初恋。
窗外,晨雾中的省工艺美院开始苏醒。李梅深吸一口气,将齐建国的订婚消息和那些干茉莉花瓣一起锁进了抽屉最深处。
她拿起针线,开始绣下一幅作品。这一次,针脚轻快而坚定,就像她终于自由的心灵。
床头挂着她的最新作品——一幅融合鲁绣针法与现代构图的山茶花,明天就要交到教授那里参加学院展览。
"李梅!不去吃饭吗?"室友在门口喊她。
"你们先去吧,我赶完这几针。"李梅勉强笑了笑,拿起绣绷。针尖刺进丝绸的瞬间,一滴泪珠落在花瓣上,晕开一小片深红。
同一天傍晚,李家村的青沙汪边,几个孩子尖叫着从沙坑里刨出个生满绿锈的铜钱。
"我找到了!是我的!"虎子高举着战利品飞奔到五爷爷跟前。
五爷爷眯起眼睛,用袖口擦了擦铜钱,"哟,光绪元宝,这可不常见..."话音未落,虎子娘一把夺过铜钱,"什么脏东西就往家拿!"说着就要扔回沙坑。
"别扔!"二老太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后,颤巍巍地伸出手,"给我看看。"
铜钱在老人掌心转动,夕阳下隐约可见"当十"二字。二老太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这是...这是我爹当年在青岛码头干活时得的..."
"老姐姐,这值钱吗?"虎子娘凑过来。
二老太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值几个钱...但..."她突然压低声音,"沙坑里还有,我埋了七枚。"
这话像长了翅膀,第二天就传遍了全村。第三天上午,县文化馆的小王骑着那辆二八杠自行车,后座绑着个木箱子,急匆匆赶到村里。
省工艺美院的教室里,李梅的绣绷被摆在讲台中央。
"同学们注意看,"教授推了推眼镜,"李梅同学将传统鲁绣的'打籽绣'与现代装饰画结合,这种立体感处理得非常巧妙。"
李梅站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那是齐建国去年帮她收麦子时扯破又缝好的地方。现在他已经...
"李梅?说说你的创作思路。"教授的话把她拉回现实。
"啊,这是...这是根据我师傅教的鲁绣技法改良的。"李梅声音有些发抖,"打籽绣通常用来绣花蕊,我尝试把它扩展到整个花瓣..."
下课后,李梅收到一个牛皮纸包裹。拆开后是她离家前塞给赵寡妇的那本刺绣图谱,里面还夹着张字条,"好好学,别想家。"
李家村村委会里,小王技术员小心翼翼地把七枚铜钱排在红绸布上。
"张书记,这枚'光绪元宝'确实比较稀有,"小王指着其中一枚,"省博物馆可能会感兴趣。其他的都是普通清代铜钱,收藏价值不大。"
老张头搓着手:"那...能给村里换点啥不?"
"可以申请文物保护补助,"小王想了想,"更重要的是个宣传机会。地区晚报的记者听说后,想来做报道。"
蹲在角落的李大牛突然抬头,"记者?那能不能顺带报道下我们青沙汪改造?还有李梅在省里学刺绣的事?"
小王笑了,"当然可以!现在正提倡农村新风貌呢。"
深夜的宿舍走廊,李梅借着路灯修改参赛作品。绣绷上是幅新作品:一轮圆月下,茉莉花丛中隐约可见两个模糊人影。她用掺了银线的丝线绣月光,远看像眼泪在闪。
"还没睡?"值班老师走过来。
李梅慌忙抹了把脸,"马上就好..."
老师俯身看她的作品:"很有意境。这叫什么名字?"
"《月下》..."李梅顿了顿,"不,叫《前程似锦》。"
老师拍拍她的肩,"好名字。对了,下周有批外宾来参观,你的作品被选中参展了。"
一周后,地区晚报记者小刘骑着摩托车来到李家村。他先拍了青沙汪的新貌,又采访了五爷爷的寻宝游戏,最后对着那几枚铜钱拍个不停。
"这些民间记忆太珍贵了!"小刘兴奋地记录着,"听说你们村还有位姑娘在省工艺美院学刺绣?"
张翠翠连忙拿出李梅寄回来的新作品照片,"瞧瞧,这是我们梅子绣的!"
照片上是幅《茉莉花开》,正是李梅收到订婚消息那晚修改的作品。小刘眼睛一亮,"这风格独特!能不能安排个专访?现在外贸部门正寻找特色工艺品呢!"
当天晚上,李大牛跑到村部给省城打电话。宿舍管理员喊李梅接电话时,她正绣完《前程似锦》的最后一针。
"梅子!有记者要采访你!说能帮咱村接外贸单子!"李大牛的大嗓门震得听筒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