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银杏叶从身后飘落到身前,脚步在它上方停下。
江原川垂眸看了眼,挪开脚从右侧绕开大步向前,衣袂飘然,身形随着无限拉长的街道模糊远去,满树金叶被猛起的风摇曳,像是对他的漠视不满,哗啦啦落了满地扑向他——他被这阵背后侵袭的风环抱住了。
江原川不得不裹紧衣服,侧身朝后看去。走过时平静的街道短短几秒就铺满了落叶,各色交织在一起,就像秋天最后一首诀别的诗,想什么都告诉你,什么都留给你。
天色暗得很快,江原川知道自己应该回家了。他回过身,身上的叶子也随之落下,风没有停,那些旋飞的叶子环绕在他身边,叫他再也不能绕开。
“哥,他咋一直站那儿?”
警局门口,警察小李伸长了脑袋看着远处的江原川,问道。
“谁知道呢。”他旁边的警察正翻看笔录,摇摇头随口应道。
“哦……欸哥,他走了!”小李又道。
“知道了,”小李旁边的警察拿文件夹敲了下他的头,“祝导那边也快来了,快进去。人每次来都盯着他看。”
两人往警局内走,小李挠挠头,笑道:“他好看嘛,我还没见过这种类型的男人,唔……感觉都能说是美人……嗷!”小李抱住头,“打我干嘛!”
“打你不务正业。你到底是人民警察还是外貌协会会长?”
“我是外貌协会的人民警察!”
“……”
电梯似乎出了故障。
江原川看着黑掉的显示屏,无奈转身拐入楼道。楼梯道的感应灯一层层亮起,走到四楼时他忽然停下,抬头看了眼上方还黑漆漆的楼层,又回头看了看走过的明亮,忽然没了回家的兴致——他住的楼层是十一楼,真要走上去耗时耗力,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他没找到那个房子可以称为“家”的任何证明,即使打开所有灯,却仍旧是一片沉寂黑暗。
可是又能去那儿呢?
江原川叹了口气,垂下眼帘继续拾阶而上,身后走过很久的灯又灭了,黑暗从身后悄无声息侵袭而来,一层一层,像是蛰伏待发的毒蛇,信子都要舔舐到他的脚踝……
十一层灯亮。
江原川推开防火门,通道口的风吹得他一激灵,忽然间如有所感地猛转过头,楼梯间的灯都灭了,过道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打进去就和里面的黑暗融为一体,他攥紧了把手,警惕地回过身缓缓关上门,过防火门右拐就是他住的地方,江原川稍稍定下心,挪动脚步要走开,距离门彻底关闭仅剩那微不可见的几毫米,光线越缩越小,竖直尖锐射进楼梯间,宛如门后的毒蛇睁开眼睛,瞳仁直勾勾锁定他。
江原川心砰砰直跳,猛地松开手,防火门因惯性迅速关闭——砰!
刹那间门后一只手拽开门迅猛强硬地抓住江原川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拉到门后!
“唔……!”江原川被那人捂住嘴,拼命挣扎却只是被禁锢得更紧,昏暗中他的眼睛盯着面前之人,那么明亮。
似乎是被他的目光刺痛了,那人手上松开些,抵住江原川将他往墙角欺压,在江原川再次挣扎时突然捏住他的下巴逼他抬起头,黑影逼近,掐着他脸颊的肉嘴唇嘟起,江原川已经感受到热气喷薄在他脸上,他呼吸加重,却没再挣扎,安安静静站在那儿,但来人的嘴唇却在离吻上只有毫厘的地方停下,好半天也没再动。
两人就这样静止,好像有谁给时间按下了暂停键。
“小煜。”
扣住他的手忽然泄了力,松开手后退一步,楼道灯蓦然亮起,江原川抬眼,撞上姜煜黑沉的目光,他们再次清晰暴露在彼此眼中。
秒针转动。
*
[铃木大人:一切都好。]
闵莜看着任沉木回复的字,眉头微微皱起,真的不是他吗?自己眼花了?还是他不想告诉自己?要不要直接问?会不会不礼貌?
闵莜在屏幕上戳戳点点,最终还是发了出去。
[MY:我进医院那天看到个人还挺像你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问()]
任沉木垂眸看着信息,胸脯随着喘息一起一伏,手指扣在输入框,不知该怎么回,正思考着,屏幕又滑动一下。
[小怪猫影:哈喽?还在吗?]
闵莜看对方一直没动静,以为自己问错了话,毕竟谁喜欢被人追问是不是进了医院啊?他又想起第一次在门口见任沉木那次,他对这类事情是真的很敏感,就算是真的说不说也是人家自己的自由,这样一直问是不是太冒犯了?可是,可是他又觉得,现在已经不是那时候了,出于关心多问几句应该也不会……
[铃木大人:在。]
[铃木大人:是我。]
还是承认了。
任沉木有种大石落地的感觉,那种顺着尾椎骨攀爬而上的酥爽,又一次这么这么清晰地感受到,从闵莜那里感受到——赤裸又痛快。
[。:没多大事,已经快好了。]
任沉木补充道。
[小怪猫影:哦……那就好。]
[小怪猫影:居然真是你。]
——这条发来还没一秒就被撤回了。
[小怪猫影:我的意思是,祝你早日康复,希望你以后都健健康康的。]
任沉木莞尔,回了个“谢谢”。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得更清楚些。
[。:其实还是之前那个老毛病,这几个月事儿有点多忘了复查的事,加上用眼过度才导致复发。不过不必担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说起来还要谢谢那个邻居大叔,是他把我送到医院的。]
[。:也谢谢你。]
谢我什么呢?闵莜看着那几个字愣神,他不就是问了个朋友都会问的问候吗,做的都没那个邻居大叔多。而且,任沉木……不是很逃避眼睛的事吗,为什么要跟自己说得这么清楚?像……解释一样。难道是他看到了撤回的消息觉得自己太敏感了?可是自己不是在怕他敏感吗?但话又说回来,自己这样小心真的合适吗?敏感的人觉察到别人的可以照顾反而会更不自在吧……
闵莜看着自己吊着的手臂,想到了抓小偷受伤后搬走那天——其实他本来没什么搬走的想法,是大杨先提议的,自己开始也表示没必要,影响不大,后来是发生了什么自己松口的?哦,好像是大杨提起了任沉木,说他这样免不了麻烦邻居,与其劳烦任沉木,还不如回学校也更方便和……放松?他都觉得新奇,大杨对这个提过几次的邻居比自己还上心,同时也确实被说服了一些——那是他第一次以一种剥离身体置身其外的角度去审视自己一些难理解的心理和行为。
[铃木大人:?]
*回复“小怪猫影:哈喽?还在吗?”
闵莜眨眨眼,没有回这条,而是——
[MY:我有时候觉得很神奇。]
任沉木呆住,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发这句。
[。:什么?]
[小怪猫影:和你的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任沉木的心好像一瞬间被关进了铁匣子,四壁都是冰冷的,跳也不敢跳。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对面就发来了一条60秒的语音。他点开,闵莜的声音透过屏幕在空旷的病房响起。
[小怪猫影:我暂时还没厘清思路怎么跟你说,就发语音吧,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很奇怪,我不知道该不该用“奇怪”这个词,但是目前没想到更好的,当然,也绝对没有贬低的意思。]
[我说奇怪,说我们的关系,是指距离。我其实很搞不清这种距离,就像这段关系,有时进展得很快,有时候又很慢……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医院见你,还有第二天和你道歉时,你漠然着一张脸,好像对什么都满不在意,好像谁也走不近。]
那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两次。闵莜也在听自己的语音,他试图将那天想的一切复述出来,然而这实在是很有难度,是睁眼就醒的梦,挥手就散的雾——最近的两次,却也是距离最远的时候。他其实不太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样子,那时只觉得是平静生活一段尴尬的小插曲,他想,任沉木也和自己一样,不会放在心上,谁也不会记得。
[发现你是新邻居的时候,你没有看到我。]闵莜这里笑了一下,很狡猾,[就是在医院阴差阳错的那天晚上,你开门的时候,我在你身后。真是惊呆了,上帝是个好编剧……可是第二天找你的时候,你好像不记得我了。]
不对,任沉木睫毛的阴影投在下眼睑,不对,他记得的。
那个平常的清晨,那个匆忙闯入又离开的人。
[你真的好冷淡哦,我以为我们永远也成不了朋友,或者哪怕是熟一点的邻居。那两次我就觉得……还是不要和你有太多接触好,你不喜欢被打扰,我也很怕热脸贴人冷屁股。]闵莜的声音很平静,又似乎带着一点点微弱的责怪,[但是我不想对做错的事逃避,所以那天下午还是敲响了你家的门。我当时想的是,管他三七二十一,道完歉,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接触。]
——语音到此结束。
是吗,他们居然差点有了“最后一次”。可是怎么会呢,那天是他第一次做了那个噩梦后却没被困住,他满脑子都是——是吗,道歉就这样吗,他还会来吗,明天?后天?大后天?为什么跑那么快,自己还没说原谅呢。
任沉木双手掩面,康复的双眼好像又陷入了黑暗,那双明亮的、如同欧泊般的眼睛在他眼前眨呀眨。
嗯……那时候应该笑一下的,很多下……第一印象怎么会变成这样?任沉木咬着唇有些懊恼。
咻——
又一条语音。
[小怪猫影: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晓得你下午突然变了样。]闵莜的声音含笑——他记得那天下午,很清楚地记得,冷冰冰的木头脸打开门时居然眉眼带笑,甚至先发制人把他的节奏都打乱了,还进了他家,还聊了那么多计划之外的话,还,还发现了一只小猫!
任沉木却觉得一点儿也不“突然”,好像就是他在刻意等待,他还不清楚为什么就梦想成真了。果然不只那样,也不用太久等待,他听见了敲门声,打开门,闵莜就出现了。
[我在想,或许你记得那天吧?严格来说那天傍晚才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面,我们聊了很多,天都黑了,颠覆了我对你之前的刻板印象,沉木,]任沉木的心跳在这里漏了一拍——[你真像个小朋友。]
闵莜说到这里大笑了几声,[当然不是说你幼稚,虽然但是有那么一点儿吧,一丢丢。我发现你……你并不冷漠,连外壳都不是坚硬的,更像巧克力脆皮,太有趣了。所以我放弃了进门前那个想法,我想,我要扒开那层脆皮看看里面是什么,听起来是不是很邪恶?]他又开始坏笑。
任沉木也忍不住笑了,对,超级邪恶的小猫。
[那次是我感觉距离很近的一次,心理距离……我以为是个很好的开头。]
难道不是吗,任沉木不解。
[但是……也不能说不好吧,主要是我那段时间太忙了,我们没怎么见过面,本来就不熟的关系更加雪上加霜……]
胡说。
任沉木眉心蹙起,眼中是化不开的郁色。他们明明见了二十三次,十几天碰见二十三次,还是没怎么见过面吗?而且他们偶尔还会搭话,他只是有些嘴笨,每次还没说什么闵莜就走了,但是闵莜每次打招呼他都有很及时认真地回应……
为什么说不熟?那怎么样才算熟?
[然后就是酒吧那天。]闵莜继续道,[天呐——!]他长长地喟叹,牵动任沉木的心绪也随之绵延,[那真是划时代事件,是吗?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