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沉木笑,也心道,是的。
[直到现在我都没想明白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突然那样问一句,甚至说,不像询问,像……我不知道怎么说。]
他知道的,像请求,理所当然的请求,轻而易举就答应的请求——可是这个词说不出。这就是奇怪的点——他怎么说得那么坦然,自己又为什么不敢面对他的坦然。
[我们摆明了说,嗯,我们是熟悉的……邻居,我甚至跑了回去,你看见我了吧。]
这条语音又结束了。
任沉木缓慢眨动眼睛,也用语音回道:[嗯,看见你了。]
他知道闵莜的话还没说完,但是好半天也没等来下一条,正想着要不要发信息问一下,对面终于又发了过来,但这次语调显然没有前面那么有底气,更多的是迷惘。
[再然后,就是你知道的,我们一起,经历了还算多的事吧……爆炸、医院、Ruby、那个痛哭又痛快的夜晚、我老去你家撸狗蹭饭,天河公园散步,还有很多日常的小事,不想不觉得,一去回想真的感觉小半年在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我们也是真的,一起度过了这段时光……]
[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我们都……似乎离的很近了,是吗。]
他这次的回答还是“是的”,却没有说出来——因为不明白。
无论怎么去看,怎么去说,这都是一段很常规又稳定的邻里关系发展,他弄不清自己的对这种靠近没来由的紧张和逃避是为什么,所以也不敢说。
语音在这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这一切在你看来是什么样的?我从前找不到语言去形容,但你今天这样向我毫无保留的坦言,让我不禁思考,我是否在向你步步紧逼?我……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我们,进展得太快,或者说,你在向我迁就,还是说忍耐?]
因为比自己年长,所以纵容自己的越界?可是在这段关系里,到底怎么算“越界”?他找不到那条线。
[我有时候,尤其是最近,总被这种想法填塞,我找不到距离的平衡点,不想让你觉得冒犯,所以……]
[所以远离了一点点。]
他无数次尝试用很平常的朋友关系去解释这一切,却只一层层加重心里的困顿不安——这太不像他了,闵莜在人际里向来是自如的,能抵御所有恶意,也能接受所有的爱。可是和任沉木的关系就像人们常说的“那层窗户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捅破后会发生什么……闵莜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会疯的。所以他——
[铃木大人:所以你搬回了学校?]
任沉木的声音有些闷,像被堵在了窗户纸后面。
他怎么老是这样一眼就看破自己啊……闵莜郁闷地不想承认。
[小怪猫影:或许吧。不过奇妙之处就在于,好多东西真的是躲不开的,是客观存在的……就像,]闵莜在这里又笑得很释然,[就像我们实际只分开不到一周就在医院又相聚了。]
语音结束的同一秒,敲门声响起,任沉木身体忽然升腾起一种诡异的驱动力,心跳猛然加剧,他站起身快步走过去,似乎门后有着牵引他轨迹的宿命论。
嘎吱——
门打开。
“进来吧。”江原川走进屋,转身看着站在门口的姜煜,不解了一秒又反应过来道,“平时没什么人来,就没有多备拖鞋,你直接进吧。”
姜煜站在门口,目光沉沉地看着只有一双男士拖鞋的鞋柜,有一闪而过的喜悦,而后还是在门口脱了鞋子,穿着袜子踏进去,顺便把鞋子规整地摆放好。
江原川挑眉看了眼,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自己说过多少次东西要摆放整齐,不能不换鞋把地上踩脏姜煜老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耍了多少次无赖,现在倒是记得清了。他也没多言,走进屋倒了两杯水,然后发现姜煜就那么站在客厅,也不坐,就是眼睛一直盯着自己转。
江原川把水放到茶几上,自己直接在沙发坐下,抱胸抬头看着姜煜,声音很平和:“不坐吗?”
姜煜宽阔的肩背逆着光,脸上的神情不是很清晰,他垂头抠着手指,像失手打碎花瓶的孩子,倒是一点儿没有先前守株待兔的混账感。
他不是说话,江原川也懒得搭理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姜煜看着他喉结滚动,沾水的唇瓣很红润,脸上的神色却很淡漠,除了刚才那一下就一眼也不看自己……姜煜踱步过去,靠近了江原川,后者感觉到黑压压的阴影又将他覆盖,他神情有些不耐,刚要开口训斥那片影子就缓慢降了下来,一点一点,低到他膝盖的位置。
“你!”江原川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人,连水杯都差点拿不住。
姜煜跪在江原川脚边,头磕在他膝盖上,手指拽着他的裤脚,颤巍巍地开口:“做。”
“……什么?”江原川小腿抵着姜煜肩膀想把人顶开却被一把握住脚踝,姜煜抬头,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受了伤的小动物,看着江原川又说了一遍,“做。”
江原川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姜煜,不过他现下无暇顾及这些,姜煜已经拽着他的脚踝欺身而上,另一只手扣住他后脑勺将人往自己跟前带,姜煜力道很大,相当强势,江原川在心里暗骂自己刚才居然还觉得他可怜,这混蛋分明半点儿没变!
就在他以为姜煜又要和以前一样极具侵略性地接吻时,后者只是凑近他的嘴唇,贴着蹭了蹭,眼睛还是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
江原川从牙缝里挤出字:“做你妈。”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巴掌不仅给姜煜脸扇歪了,连人都重心不稳跌倒在地。江原川站起身,抽纸用力擦嘴,顺脚踢了下躺地上不动的姜煜,“有事说事,没事就滚。”
姜煜又趁机抓住他的脚,挪动身体伏跪在地上,声音闷重又带着哭腔:“对不起……”
江原川听见这几个字鼻翼微动,没有回话。
“阿川,宝贝……”姜煜还在泣诉,江原川感觉到什么滚烫的液体滴在他脚背,“不要,不要跟我分手……”
江原川睨着脚下卑微的男人,只觉得可笑。几个月前,姜煜可不是这副样子,当初拿自己当垫脚石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跪在人脚边?他一脚将姜煜踹翻,微微一笑:“还没恭喜你呢,斩获蓝蝶奖。”
他可不觉得姜煜是真心悔过什么的,他要是真想道歉早就来了,何必等到现在?连自己住处都能查出来的人,你说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鬼信。无非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他在姜煜心里,永远排在他自己之后,自私的人讲深情的爱?真是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吐了。
姜煜却突然很激动,他抬起头,脸颊上还挂着泪,咧开嘴道:“你,你看到了是不是?”
“嗯,看到了。”江原川皱眉后退,姜煜就膝行靠近,脸上还带着点羞涩,“那你喜欢吗?是,是我专门为你设计的,叫《冰原》。”
姜煜眼睛直盯着江原川,像是等待主人表扬的小狗。江原川也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伸出手,姜煜以为他要拉自己,高兴地搭上手却被甩开,江原川扯着他的衣领将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男人一把拽起来,在姜煜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砰砰两拳砸在他脸上,然后随手一掷,像扔垃圾一样把人扔在沙发上,姜煜要起身又被他一把按住肩膀压住,他凑近了姜煜的脸,口吻是藏不住的厌恶,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收收你滥情的演技,别拉老子陪你作秀。”江原川没有错过姜煜眼中闪过的暴戾,他暗笑这人果然还是那么霸道无耻,“再有下次,我就让全世界都知道设计新星姜大设计师是个跟男人做.爱的同性恋。”
“好。”
江原川起身的动作顿住,倏地瞪大眼睛看着姜煜,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姜煜顶着红肿的脸,又凑上去抱住江原川腰身,脸埋在江原川胸脯,再次重复,“我说好,只要你回来,我马上发文承认自己是同性恋,我就是同性恋,我就是喜欢你!”
江原川的声音还是冷冷的,却没有推开姜煜,“是吗,那媒体那边怎么办,你不要自己的事业了?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个位置的啊。”
“不要不要!”姜煜埋在他胸膛的头摇的像拨浪鼓,声音像又要哭了,一抽一抽的,“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只要你回来!阿川,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你打我骂我都好,你不要离开我,求你了,求你了……”
他在这个耍无赖的样子很像他们热恋期,姜煜比自己小三岁,虽然总是专横霸道,但也很爱跟自己撒娇,他喜欢被需要的感觉,也乐意宠着这个小男朋友。
到底是相爱了七年的人,狠话说得再多,事情做得再绝,又哪儿是说放下就放下的,可是伤害是实打实存在的,他爱得多深,被背叛那一刻就痛得多狠。
江原川叹了口气,温柔地将姜煜从胸前拉起来,看着人没有了先前的厌恶,却是令姜煜恐慌的释怀:“别哭了,小煜。我……我不怪你了。”
姜煜一把抓住他,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不是……不是,你该怪我的,该恨我的,你不要这么看我……我们回北京,或者,或者你想留在这里也好啊,我陪你,我会澄清一切,会好好补偿你的……”他看着江原川无动于衷的表情,终于崩溃地痛哭,“求你了,不要放弃我……恨我也好啊……”
江原川轻推开他,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他拥有的东西太少了,最珍贵的爱给了面前之人却被那样践踏,好不容易捡回来,要是再不好好爱自己,还去重蹈覆辙,那他这一生也太可悲了。
*
“我都要走了,你怎么还是这副死表情啊?!”陈堂站在医院南门,不高兴地冲任沉木嚷嚷。
任沉木看他一眼,觉得莫名其妙:“没有。”
“没有个狗屎!”陈堂跳脚,“我刚刚就想说,你先一开门那表情就跟见了鬼一样,咋了看到是我这么失望?”
任沉木叹气:“真没有,你不要给自己加戏了好吗?”
陈堂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中,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话说你到底在期待谁呢?除了我还有谁来看你?”他想了想,忽然斜眼坏笑,“不会是……”
“不是!”任沉木忍无可忍,“不是要走吗,再不赶紧赶不上飞机了。”
这人刨根问底的习惯真是让人不爽。
“知道啦,”陈堂恢复正经,走上前给了任沉木一个大大的拥抱,“本来想多陪陪你的,老爷子那边催得紧……有事随时招呼兄弟,我走了。”
任沉木回抱,道:“谢谢你来,多保重。”他感觉陈堂的手臂压紧了些,后者喘笑着说,
“保重,等你回来。”
约的车很快就到了,陈堂上车离开,任沉木转身回走,拿出手机给陈堂转账,虽然陈堂一再表示这点小钱他压根不放在眼里,权当给兄弟情添砖加瓦,但他还是更乐意把这些事清算清楚明白,他走过廊道站在电梯前,垂着头没有看到显示屏上的倒映。
电梯一层层上升,定格十三楼。
任沉木走出电梯,走到病房门口,手搭上把手那一秒,他不得不承认陈堂是对的,他真的有那么一点,或者很多点的失落。
他推开门走进去,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什么宿命论,怎么跟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样幼稚,想也知道闵莜不可能找来啊,可他就是晕乎乎地那样认为了,以为这是童话爱情故事吗?任沉木失笑,又觉得自己这个比喻很不妥帖,说不出的奇怪——就像闵莜今天说的那种奇怪。
其实何止是闵莜呢,他也在这段关系里茫然无措,他近三十年的人生里没有这样戏剧的经历,更没有这样强烈又魔幻的情感。他有时甚至会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捏过闵莜的手就想和他十指紧扣,靠近了说句话就想用力拥抱他,看见他伤心自己也会心如刀绞,他坐在自己家吃自己做的饭会带有溢满身体的幸福满足,不想让他离开甚至想过用什么办法困住他绑住他……无时无刻不在期待他的来讯,既为他拥有很多朋友很多爱而欢喜,有因此而痛苦郁愁,因为想不明白为什么痛苦而更痛苦。
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是他缺乏正常的社交经验而滋生的糜烂吗?是太过想要成为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人而急功近利吗?社交缺陷?偏执作祟?还是……
嗡!
手机弹出消息。
任沉木回拢思绪,点开微信,是陈堂发来的。
[陈堂:欸兄弟,我刚刚在一楼大厅看到个人影,好像你那个小邻居。]
又是在消息阅读结束那一秒,敲门声再次响起。
任沉木都还没起身,这次门自己被推开了,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漂亮的眼睛看着他笑弯弯。
啊。
是闵莜呀。
任沉木站起身,窗台吹进的风鼓动他的心一跳一跳,他望着闵莜,攥紧了手像是要压制住心跳,他想——
宿命有时也爱捉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