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在文阳寺时发生的事,谢宜提了一嘴,还百无聊赖地伸手想要去接从廊檐滴下的水珠,奈何屋檐建得太宽,手心远远儿都够不着。
她咂咂嘴,有些懊恼。
贺序白见她仍是一副小孩儿心性,禁不住笑了,“她是纵是告了,我也另有一套说辞。”
谢宜微微抬首,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溶殷掐她脖颈,你放狠话吓唬倪月皆是事实,你能有什么说辞?”
贺序白闻言,正欲接话。
恰在此时,秦易面色匆匆地沿着廊檐过来,靠在窗边朝谢宜低低地回了句:“姑娘,才从宫里传来的消息,圣上为太子殿下赐婚了,许的正是徐家的那位姑娘,连大婚的日子都定了,就在三月十七。”
三月十七,也正是她和贺序白大婚的日子。
***
“砰!”
秦易话音未歇,谢宜冷不防失了手,白玉琉璃杯在刹那间碎了一地。
茶水在掉落过程沾湿了衣裙。
谢宜被烫了下,恍然回神。
殿内的几人见状,霎时乱了神,容芷取来烫伤膏,青榆忙将碎片收拾干净。
贺序白当即满脸心疼地蹲下,掀开她脚边那沾湿的衣裙,见脚踝只是微微发红,他才安下心来抬眼看了看谢宜。
却见她眸光暗淡,仿佛失了魂般。
他心脏绞了下。
见容芷将烫伤膏递过来,谢宜苦笑着摇摇头,道:“我没事,无须上药。只是衣裙湿了,我去换一件。”
一面说着,谢宜一面起身回了偏殿。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几近半个时辰后,雨势渐渐小了,然谢宜还在偏殿不曾出来,贺序白不放心,同众人道:“我进去瞧瞧。”
还未等青榆阻拦,他便已绕过了那半堵墙,行至那扇黑漆描金园林图景屏风前,方止住脚步。
因下着雨,那几扇窗也不曾打开,天色暗沉,殿里燃着两盏灯笼。
透过微暗的烛光,贺序白隐隐瞧见谢宜坐在榻上,手边放着的应是翻出来要换的那身衣裳。
忖度了片刻,贺序白压着嗓音,终究还是低低地道:“你若觉得难过,便哭出来吧!”
任凭贺归辞此前如何待她,贺序白仍清楚地明白他在谢宜心里的份量。那是自她来了贺京后,一直与她携手共度了多年黑暗时光的人。
他这话音落了半晌,屏风后的人仍无半点动静。
男人望向她的眸光燃起丝丝暖意,正当他按捺不住想绕过屏风去看一眼,以确认她果真无事时,谢宜才缓缓开口:“我不是伤心,我只是为他感到悲哀和绝望。”
她的声音有浓浓的悲伤。
贺序白一时顿住。
“我印象中的归辞哥哥学识渊博、睿智超群,既是储君,也手握重权,我清楚他和徐家相辅相成,他能成为太子,背后必少不了徐相的支持,我也知道他未来的太子妃有九成的可能会是徐渺渺。可不知为何,当这个猜测真正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时,我却唯有为他感到难过,他明明已经站在世人遥不可及的巅峰上,却仍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连相伴一生的枕边人都不能随心选择。”
贺序白敛起的眉心在听到谢宜答案的一刹间,缓缓松了下来,他沉沉地道:“郡主不必为他太难过,相较于姻缘,也许那梦寐以求的无上权利,才是他最渴望得到的。”
他的声音虽有些淡漠,然落进谢宜耳中,却犹似棍棒,一棍将她重重敲个清醒。
是啊!那无上的权利才是归辞哥哥梦寐以求的,她不是在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便知晓了么?
她难过的,是什么?
也许是彼此相伴数十年,相知却渐渐走远。
谢宜长长地吁了口气,动了动僵着许久的脖颈,松缓些后才转首朝来人道了句:“我没事的,你安心便是。”
谢宜换完衣裳出来,众人见她如此,便没了方才打趣儿的兴致,闲聊一会儿话便都散了。
容芷命人在清浴堂备下热水,谢宜觉得心情沉沉,也没心思洗太久,草草地清洗一下,便出来了。
回到偏殿时,时辰尚早,谢宜又不想这般早躺下,便到外头的书架上随意拿了一本书进来,靠坐在床头,借着灯光看了起来。
谢宜拿的是《丹贺史闻》,讲的是丹河这几百年发生的重大事件以及每一任帝王如何改革。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每一任帝王登基后的前几年,总会有一些新法令公诸于世,只是往往隔靴搔痒,并不见有其效。
这《丹贺史闻》所提所言,不过尽是歌功颂德,看得谢宜着实无聊,就连自己几时睡去的,也全然不知。
***
“轰隆!”
雷声长鸣划过暗沉的夜空,惊破伫立在风雨中的碧瓦朱甍,廊檐下悬着的灯笼随着夜风摇摇晃晃。
一道闪电再次划破天际。
谢宜从睡梦中惊坐起,一股浓浓的酒气霎时蹿进鼻腔,借着由窗外蜿蜒而入的雷电,谢宜看清了坐在床边的人。
来人一身酒气,衣襟沾了些许湿气,正满目伤悲地看着她。
见她醒来,面上唯有忽然瞧见他的惊惧,贺归辞苦笑一声,缓声道:“我记得,阿宜刚来贺京的头几年很惧雷电。每每闪电打雷,你便抱着我送你的那个玉雕娃娃,光着脚丫穿过那条逶迤廊道从东偏殿跑到西偏殿,只为钻进我的被窝,扯着我的衣领让我给你讲故事,以驱散由闪电打雷带来的恐惧。可如今瞧来,阿宜已无须黏着我、缠着我讲故事,才能入睡了。”
他突然带着一身酒气出现在此,谢宜根本无心与他回忆过去,缠绵往事。
勉强压了压心头的惊惧,谢宜略略思量,便知他定是因为圣上为他和徐渺渺赐婚一事。
然她也不敢劝,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戳中他的雷点,便只得顺着他的话,轻声道:“那原是我儿时胆子小,不过幸得归辞哥哥不嫌弃。”
她这话一完,见贺归辞并未生气,方往那珠帘外看了眼。
贺归辞再次同上回一样闯进来,满府里竟无一人知晓。
谢宜压下怒意,朝他试探性地转了话题:“对了,归辞哥哥,现下深更半夜又雷雨交加的,你匆匆而来是有何要事么?”
“阿宜,父皇为我和徐渺渺赐婚了。”贺归辞说这话时,收起蔓延在唇边的苦笑,眸光犹似毒蛇看着猎物般紧紧地盯着谢宜面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他的这句话仿佛一个荆棘丛生的陷阱,纵是摆到了明面上,可她稍有不慎,仍会失脚重重地跌下去。
稍稍蓄起了情绪,谢宜眼底缓缓泛起泪光,敛起眉心道:“归辞哥哥,不论你的身份是什么,只要你的心里有阿宜,阿宜都不会难过。”
她咬着唇不肯抬头,蝶翅般的睫毛微微颤抖,修长的指尖正紧紧抓着被褥,似强自将涌到眼眶的泪水憋回眸底。
贺归辞那如鹰隼般的目光在谢宜逡巡了半晌,亦寻不出她有半分欣喜。
他这方安心,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柔声道:“你放心,我的心里只有你,与你一样,我和徐渺渺不过是逢场作戏。你放心,待我君临天下,无人再能威胁到你我时,我必将让你成为我唯一的皇后。阿宜,这天下能与我同站巅峰上的,唯有你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