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荆懊悔万分。
她才刚与也如姜团聚,她不想坏了阿娘对她的印象。
是她大意了,阿娘已是位高权重的船主,她并不是以前的阿娘了,历经十年,也许性子早不一样了。
牧荆渴求地凝视着也如姜。
也如姜脸庞紧绷,看着牧荆的眸光十分严肃,甚至泛出恨意。
她将女儿所有细微的举动,还有不经意说出来的言语,全认真地收在心里。
也如姜一点都不潇洒,也不宽容,她只是骗自己她的阿微在她离开后过得不错,如此失去女儿的她才能仰仗着一口气苟活下去。
生离死别,堪称剥筋裂骨,她不得不自欺欺人。
可谁知,阿微过得一点都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也如姜仍然沉默,而牧荆终是屈服在对母亲的依恋底下,选择低头。
牧荆脸色苍白,轻抿嘴唇:"阿娘,我错了。"
也如姜开口,那声音在月夜之下格外沧桑:"你何错之有?"
牧荆低声认错:"我不该窥探你的谋划。"
也如姜脸色沉了下来:"阿微,错的是那些逼着你过于早熟的人,你若不是习惯殚精竭虑,习惯察言观色,怎会有本事窥探娘的谋划呢?你看,娘不过提了一点,你便将细节全盘看清。"
牧荆怔愣。
这模样看在也如姜眼里,好似海岛上蔓生娇艳的琼花。越是穷乡僻壤,越是野放不加以照顾,琼花反倒生得越好。
可她不要自己的女儿成为琼花。
她要她像一个正常女子,在该绽放的花期得到照顾,肆意生长。
"寻常十八岁的姑娘,想的无非都是郎君与让容貌更漂亮,可你想的却尽是心机与算计。阿微,你没错,你误会阿娘了,娘只怪那些害你活得辛苦的歹人,哪里舍得怪你呢?"
也如姜的声音不怎么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入牧荆耳里。
牧荆很惊愕。
一愕之间,牧荆醒了过来。
她没有错。
娘心疼她,娘舍不得怪她。
也如姜仍是十年前的东姨娘。
月色虽冷,可牧荆感到全身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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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岩港的风咻咻地呼啸,将戟王的玄黑锦袍吹得如烈焰般,在风中狂舞,气势磅礡。
戟王俊美的面容疲惫,然而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精光四射,戎装装扮更是英气逼人。
航行的路线占据他的脑子。
经过一个日夜的抽丝剥茧,也如姜船只可能的去向,约莫抓出三条。
一条朝着扶桑,一条返回东海岛国最大的据点爪哇,最后一条是往狼牙修。
海面却很不平静。
黑压压的乌云几乎覆盖住天空,黄昏之时呈现诡谲的橘红,像是要滴下血似地。
今夜即将惊滔骇浪。
港口主事根据多年来对海像的观察,禀告戟王周边五百里内的海域,即将掀起数年来少见的巨大风浪。
因此船只往北边扶桑的可能性较大,若往另外两条路线去,无疑是──
死路。
纵然先前推论往北去扶桑的可能性极低,可戟王不相信也如姜会冒险将海船驶去即将有风浪的东边。
更不用说也许也如姜是要行走私一事呢?既是走私,便不会把行船路线透露给诸国知悉。
而也如姜既为东海岛国数一数二的大船主,此次所载货物亦是不可思议地昂贵珍稀,船上必定备有为数庞大的兵器与私兵。
甚至可以说,所有船上的船员皆有武艺,各个都能打仗!
一艘船能养五六千名船员,比宫中禁军还多出不少!
戟王自是全然不惧怕也如姜的势力,只是,龙岩浦所有的士兵连同自己带来的死士,加总在一块不到一千名。
戟王领着皇帝的命查抄逆党,虽有权能动用周围兵力,可也要有兵力可动用才行!
所幸东岰将军于南方大泽作战后,曾在龙岩浦一百里处的边境村落留下一支水军。
这是一只深谙在水中作战的强大兵力!
传令兵前去传令,水军前来,一来一往约需半日,戟王便在港口等候召集来的兵马,待夜深之时全数到齐后,上船。
他要杀去扶桑。
他要亲手将她带回到他的身边。
可当东岰将军的水军抵达龙岩浦时,几名渔人却从刚返回的渔船上,全身湿淋淋,神色惊慌,踉踉跄跄地爬了出来。
戟王对丁龄使了个眼色,丁龄立即上前。
"老大人,这是怎么了?海上出了什么事?"
满脸沟壑的老渔夫害怕得直喊:"海鬼来了,海鬼来了!"
戟王射过去一记犀利的眼箭。
丁龄沉下脸:"老大人,这里有宫中来的贵人,你可别胡言乱语!"
老渔夫怒瞪回去:"年轻人,我哪是胡言乱语!?我在这里捕鱼六十年了,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风浪!这不是海鬼发作,会是什么?"
戟王前进几步,俯下身,问:"海鬼为何物?"
沉沉的威摄降了下来,老渔夫有些收敛了言语,恭敬地解释:"贵人,听老朽的劝,千万别下海,海鬼百年一见,能将所有海面上的渔船,不论大小,都卷入漩涡之中,他是鬼魅,无人能敌,就算是神明也镇压不住!"
戟王不悦:"你装神弄鬼,可有凭据?"
另一名瘦削的,较为年轻的渔人,看出戟王容貌伟丽,定是出身不凡,连忙解释。
"贵人,所谓海鬼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您瞧瞧,连东海岛国最厉害的船主,都死在这场风暴了,可见真的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海鬼呀!"
听此,戟王口气陡地严厉,问:"谁?你说谁死了?"
年轻渔人有些不安,嗫嚅地道:"也船主的大海船,被暴雷击中,又被巨浪撂翻,碎片散落一海,小的远远地看见了!亲眼看见了!"
戟王的眸光掠过狂暴,疾步上前,紧紧地揪住年轻渔人的领子,逼问:"再给本王说一次,是谁死了?是谁的船碎了?给本王说清楚!"
黑暗之中,渔人无奈的嗓音清晰而割人。
"是也如姜,也船主。"
戟王霍地松开渔人领子,力道过于激烈,年轻人顿时往后滚,连滚两圈才停了下来。
他惊愕地看着眼前神色癫狂的矜贵男子。
丁龄上前,低声劝慰:"殿下,王妃福大,定不会跟也如姜一起丧命的。"
港口主事亦战战兢兢,连忙道:"殿下,卑职再查查看这一两日有哪些渔船经过,王妃也许是在别人的船只上。"
戟王胸膛剧烈起伏。
他快不能呼吸了。
老渔夫睁大眼睛,忿忿地道:"不只也如姜的船,那附近所有渔船全都被打成碎片了,要不是老夫经验老到,看那闪电大的不对劲,腿跑得快,不然也死在海鬼里头了!"
戟王的心跳瞬停。
他缓缓抬眉,望向远方的阴云。
云团中确实有剧雷正狂劈猛击,击在他已然寂然无声的心上。
天地苍穹,雷电交加。
鞭烈了黑茫茫的大海,亦鞭裂了他仅剩的一丝希望。
他神色震惊茫然,他用尽全身力气,用力地凝视着远方,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止不住地颤抖,以致于身边的下属都以为他要流下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