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燎在昏昏沉沉间听到有人在低声交谈,时断时续,听不真切,恍惚以为自己身在楚宫。
周遭应该是将熄未熄的铜螭烛台,华美的宫饰蒙上黯淡光影,帷幔拢着月华轻摇慢晃,仿佛斑驳的光阴在夜间巡视。父王和母后靠在床头,闲谈着宫中事务。
偶尔母后会将他黏在脸上的发丝拨开,把他嘴角的口水揩去,轻柔的指尖抚在他额头上,续起断开的话音。
一声轰隆炸开所有的旧忆,烛台熔成铜水沿台而下,帷幔被大风刮起,月光熄灭,熟悉的王宫彻底暗下。
一人捧着荧光疾步走来,狂风骤雨被他隔绝在单薄的门后,楚燎被异乡的雷暴恐吓,满脸是泪地扑进来人怀中。
那只手紧紧抱住他,他嗅到这人身上浓重的草药味和些微的雨腥气,哭嗝渐渐停住。
他泪盈于睫,哭着命令道:“你不准走。”
这人倾身将灯台放在床边,扯过薄被将他盖住,一下一下拍在他背后:“好,我不走。”
楚燎揪着他的袖角浑身战栗,来不及细思,下一刻失足朝后仰去,跌入万丈深渊。
他猛地一蹬脚,睁开了眼睛。
隆隆的心跳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自立门户,他按住闷痛的心脏,侧躺在昏暗的床榻上,怔怔看着对烛而坐的越离和王兄。
他几次从越离口中捕捉到自己的名字,王兄听了似乎很是高兴,笑意盈满脸庞。
凤纹发带被王兄取下来,随意搁置在桌上。
烛火微微跳动,辉煌在越离的眼眸中,荧荧怯怯。
楚燎对讨好的神情太过了然,他目睹过同族子弟的阿谀,亲受过王公贵族的承奉,那一双双眼睛眺望他背后的荣宠与王权,唯独没有落在他身上。
但越离的讨好于他而言太过生僻,他甚至看不明白越离悄悄伸展的指尖,触在发带一角,一触即回。
小心翼翼,仿佛王兄是什么易碎之物。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楚燎在那样诚惶诚恐的目光里感受到被遗弃的寂寞,他读不懂,也不想忍受。
“阿兄。”
两人齐齐朝他望来,他掀开被子坐起身,脸颊绯红的越离迎过来,想将外衫给他搭上,被他扭身躲过。
“我不冷。”
他错开身着急忙慌地套上靴子,单腿蹦到楚覃身边,“兄长,你怎么不叫醒我,我要是睡到明天怎么办?”
楚覃见到他这活蹦乱跳的模样,心中的郁气稍缓,殿上他举止得宜,不知是受了多少委屈。
“睡到明天,那便明天再说,”楚覃替他拨开鬓边乱发,捏了捏他的脸,“怎么瘦了,都捏不出肉了。”
楚燎抗议道:“我没有!我长高了,所有的肉都跑到骨头上去了。”
肩上一重,越离还是将外衫给他披上,挑了挑灯芯,识趣道:“二位公子叙着,臣先告退了。”
楚覃道:“嗯,你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嗯。”越离匆匆撤开视线,转身欲走,手却被突然拽住,他讶然垂头,楚燎抬眼撞来,神情严肃。
楚燎看到他温润的眼眸中映着自己,眉头舒展,以为虚惊一场,老气横秋道:“晚上别踢被啊。”
换了平时,越离会敲敲他的额头,揶揄他两句。
没成想越离脸色发窘,轻咳一声,丢下一句“知道了”快步离开。
楚燎握了握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一头雾水地转回身子,楚覃撑脸看他,哼笑道:“我家小弟出门一趟,心里已经没有我这个亲兄长了。”
“什么话,”楚燎瞪他一眼,捡起桌上的凤纹发带绑在额上,嘟囔道:“你和萧姐姐在一块儿,还不是懒得理我,只让我自己打弹弓去?”
楚覃一愣,拍着膝头大笑道:“傻世鸣,这怎么能一样哈哈哈哈!”
他伸手替楚燎正了正发带,拍拍他的头,“我们世鸣还没开窍,在魏国若有喜欢的姑娘,你带回来,兄长替你做主。”
楚燎下意识避开这个问题,转问道:“父王母后身体可都还康健,可有家书?”
送到魏国的家书与寄出的家书,都要受到严格的检查,因此寄来的家书中大多是些嘘寒问暖的小事,还不如他从越离口中得知的多。
楚覃将怀中帛书取出,放在他掌心,“家中一切安好,没什么急事,你待我离去再看吧,省得我还得看你哭鼻子。”
“我哪有……”他抚过楚宫中常用的轻帛,抿了抿唇。
“还有这个。”楚覃从腰带里取出一枚铜牌,上面什么花纹也没有,只有一个“燎”字。
“有这块铜牌在,你无论什么时候回去,宫中都有你的一席之地,”楚覃压下眼中勃发的狠意,轻声道:“世鸣,王兄会来接你的。”
铜牌上还残留着余温,楚燎的手掌已经能将之牢牢盖住。
楚覃今日在殿上的所作所为,使他心中本就星星点点的火光燎成一片。
寄人篱下的耻恨,越离代过的伤痕,他的骨肉寸寸猛长,生出了适逢其时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