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默了半天,也便只有这不轻不重的回应。
再抬起头时,他眼里已经噙了一滴泪。
“当真吗,你替本王确认过了?好啊,也省去了不少事——”
那滴眼泪终究还是没有落下,他笑了笑,似是嘲弄地说道:“那就不找了吧。”
何永春老泪纵横,哭道:“王爷,那些都是惨死的汉人,是大周的百姓,将他们一起合葬了吧,也是给她一个安身之处。”
“好。”
还是只有一个字用作回答。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手中的夹衣递给了何永春,微垂了头。
“这个,拿去烧了,别问。”
“可是——”
“烧了。”
他冷硬地说道,薄白的皮肤下,额角处似乎隐隐有青蓝的血管跳突。
何永春接过那件已经被他抓揉得有些发皱的狐绒夹衣,顾元琛的手指在其上停了片刻,终究还是放开了。
“把宗馥芬带过来,不要让不相干的人见到。”
“是。”
他揉了揉眉心,面上的痛苦失意被掩藏起来,轻声道:“还有,去盯着点宗赴,别把乌厌术石弄得太难看,本王要他一口气,要他眼能看,耳能听。”
“……是。”
他如今这副模样,反而让何永春更为担心,他担心顾元琛已经做好了要随姜眉而去的决心。
何永春走后,顾元琛起身穿好外袍,看着脚边的矮凳,他忽然嗤笑了一声,面对着冰凉的空气,喃喃道:“你倒是一点都不会享福。”
他坐到镜前,镜中的面容的堪称“病容憔悴”,他想要整理冠发,却怎么也不能堆成姜眉最后为他束起的发髻。
她给他留下的东西很少,胸前那道伤口已经愈合,被战场上所受的新伤覆盖。
她亲手梳好的发髻被下人散开了,再也不能复现原有的模样。
就连那件她亲手缝补过的夹衣,也被他下令亲自烧毁了。
他自然是恨自己,要惩罚自己,他留不住她,也不配留下怀念。
“七哥,夜深了,你不休养身体,将我从禁足之中带来,所为何事?”
在他因过往的回忆深陷痛苦之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和让他感到恶寒的呼唤,让他回到现实的悲痛之中。
宗馥芬言罢,走向顾元琛身后,提裙跪下,为他行大礼。
“芬儿来了?多年不见,你怎么还是同小时候那样,喜欢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本王身后?”
宗馥芬起身跪坐,屋中烧着零星的烛火,明明是上好的蜡烛,燃起来灯花却压得极低,叫两人各坐在一片阴暗之中,困不能脱身。
“稚子玩闹的事,王爷您居然还记得。”
见顾元琛不应声,她走上前,张开双臂从身后环紧了他的身子,见他身子一抖,不禁大笑道:“王爷怕什么?怕我这卑贱之人弄脏了你的身子吗?”
顾元琛黝黑的眸子怔怔的盯着前方的铜镜,因灯火摇坠,宗馥芬的脸在镜中格外扭曲。
“王爷是想要束发吗?我来帮你吧。”
她自顾自地拿起梳子,冰冷的手指攀上了他的额角。
“滚开。”
“回来之后,我已经洗过了许多次手,虽和畜生一般在地上爬了许多年,可是我真的洗干净了,求您,不要嫌弃我。”
“你——”
他转过身,宗馥芬却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顾元琛心中空有满腔怒火,可是她如此言说,却又让他无处发泄。
她在北蛮数年悲惨光阴,终究是拜皇家所赐,是因为蠢钝自私的顾怀乐和素来偏私的太后。
“怎么了王爷?怎么不说话了”宗馥芬抬手去抚他的脸,被他拦下。
他松开了宗馥芬的手腕,将她扶起,转过身让两人坐正,能够直视对方的眼睛。
“我并非厌恶你,我只是觉得你可怕,芬儿,我其实并不想要用这个称呼唤你,你不是从前的宗馥芬了,那日在吊桥上,你说的话可还记得吗?”
她望着顾元琛的眼睛,珠泪涟涟道:“记得,我撒谎了。”
“为何?”
宗馥芬止了啜泣,笑看着顾元琛:“不为何,我乐意这么说。”
顾元琛问道:“你恨顾怀乐,恨她说你已经死了,害你在北蛮受苦?恨太后,恨我?”
“恨你?”宗馥芬起身抱紧他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我们小时候,不是有过婚约吗?”
他没有推开宗馥芬,也没有抬手回应她的拥抱。
顾元琛沉声道:“是我的错,当年是母妃让我有意与你接触,因为你是宗将军的女儿,她告诉我,若是能迎娶你,将来便一定能夺下皇位。”
“当年我身患沉疴,孤立无依,不能违抗母妃的命令,婚约之事乃是母妃与宗赴将军提及,我也是在顾怀乐以你的身份被迎回之时才知晓此事,我把你当做挚友,当做与顾怀乐一般的妹妹。”
宗馥芬恍惚道:“原来如此啊。”
“可是你知道吗,我这些年能勉强活下来,都是因为你,我知道你同别人不一样,你一定不会嫌恶我,你会救我的——”
顾元琛不由得痛心道:“芬儿,我真的以为你已经不在世上了,若是我知道,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救你逃离苦海。”
“苦海?”宗馥芬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如同畜生和玩物一般,被拴着脖子锁在床榻边,做脚凳,做舞俑,做黄鹂鸟献歌,这是活在苦海之中吗,我早就死了,现在就连人都不算!”
她伏在顾元琛耳边低语:“你知道吗,乌厌术石先前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他只是怀疑我并非公主。”
“不论他怎么羞辱我,折磨我,我从来都没有说过,因为我知道开口就是死,金尊玉贵的长丽公主殿下也会死,我以为她逃走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你会替我杀了他泄愤。”
她努力在顾元琛冰冷的身上索求得一点点温度,可是正如她数年来麻痹自己的幻梦一般,这些都是她的妄想而已。
“是我告诉他我是谁的,因为他告诉我,‘宗馥芬’回到了大周,长丽公主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找我,甚至‘宗馥芬’也再无可能与你成亲。”
“所以你最的人恨我,对吗?”
她捧起顾元琛冷凝阴沉的脸,呢喃道:“恨啊,我恨你,乌厌术石告诉我,他有办法让你痛苦,他说你一定会派人来的……”
顾元琛抬目,眸光如电,冷笑道:“嗯,因为我一定会派人来救你,也必然正中乌厌术石下怀,你可真是良善如初啊。”
自觉这话说得有些重,顾元琛将目光移开,可是他转而又想,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怜惜他的眉儿。
在姜眉受尽苦楚直至惨死,又有谁想过她的万般不易。
都是他的错。
顾元琛觉得太累了,他不想在纠缠下去,姜眉已经不在了,一切都是徒劳。
“为何骗我那不是她?”
“嫉妒,总可以了吧,凭什么你能再有心爱之人,我却不可以?”
宗馥芬显然已经失了理智,她恨顾元琛,也恨自己这可笑的余生,她知道顾元琛禁足她所为何意,他不会放过自己的,拿倒不如骂个痛快。
“她不就是一个会玩弄刀剑的婢女吗?是她如何,你就当真能选她不选我了吗?你能救得了谁?是你把她送到乌厌术石手上的!”
顾元琛双眉一抬,眼中寒光四射,吓得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七哥,你……”
“我不想这样对你,你可是我失散多年,好不容易才寻回来的皇妹。”
“不,我不要——”
顾元琛理好自己的衣冠,抬起手指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只冷冷的看着她,为她把垂落鬓边的散发理好。
“只是因为恨我,便把她唯一生的希望也夺走了。”
“你可知她与你的经历相似,遭人侮辱驱遣。”
“临行之前她重伤未愈,却坚持要前往,只是因为她觉得同为女子,怜惜你不该忍受此遭。”
顾元琛想起姜眉离别前小心翼翼地与他谈论起柳儿的故事,只是怕他不理解自己,口中也便含了几分怨恨的意思。
“她不如你尊贵,你不在乎她的生死,只要能让我痛,她是死是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当年的顾怀乐,亦是如你这般设想,你们都没有区别。”
他深吸一口气,半晌才又重提起了精神,缓缓走出屋,身后的宗馥芬如梦初醒,跪地痛哭。
何永春望了顾元琛一眼,叹息着上前将宗馥芬扶起。
“送公主回去,今后任她随意走动,只是不要来打扰本王休息,告知陛下和太后,预备为公主接风洗尘。”
他还是没能为姜眉报仇,他如今已经全然明白了。
他不能恨天地无情,恨人心难测,他只能恨己。
月光惨然,他不想一人留在屋内,紧了紧身上的单衣走出门,却来了一阵寒风,吹响了未合紧的花窗,
他蓦然瞧见那窗花上有一个血色掌印,正下石砖上,湮开一滩暗红的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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