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眉,这首曲子是我为你吹奏的,你今日开心吗?”
顾元珩放下了手中的长箫,一双明丽的眸子灼灼眼望着她。
或许是因为生辰之日的缘故,又或是为了和她穿相称的颜色,楚澄今日穿着一件朱紫色的常服,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姜眉就这样坐在他的膝头,靠在他怀中,仰望着这张令人心悦的面容,听他奏罢一曲。
他说这是专为她吹奏的曲子。
他实在是个有些傻气的男子,总是不经意在她面前展露出所谓“天真烂漫”的一面,不知道他是懂得还是不懂得。
说到底,只为一人的用心,天下女子哪个能不喜欢,她怎么会不开心呢?
姜眉扶着他的肩膀,笑着在他面颊上落下了一吻,望着他的眼睛哑着嗓子艰难地说:“开心。”
她在他胸膛写道:“从没有人为我吹奏过曲子。”
她接过楚澄手中的长箫,轻柔抚过每一处音孔,他指尖的余温尚能感知。
“我的嗓子不知道能不能治好。”
“也不知道能不能像从前一样唱歌了。”
“但是如果今后还有机会。”
“我也想唱歌给你听。”
言罢,两人各思及心中难言之隐,都不由得都鼻尖酸涩,拥吻在一起。
毕竟如今还是白天,又在道观之中,即便是情到浓时,也不能毫无顾忌,故而顾元珩只是“浅尝辄止”而已。
他微微喘息着,握紧姜眉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面上。
“小眉,一定可以的。”
“既然你喜欢我的曲子,不如就赏我吃点葡萄,我再为你吹另一只曲子好不好?”
姜眉笑着起身,整理裙摆,欲要为他去取一旁食盒里的葡萄。
微风习习,吹舞着一池茂盛的碧荷摇曳生姿,在淙淙花影之间,一抹朱红之色霎时间刺入她的眼中。
顾元琛的面容亦在花色之中若隐若现。
姜眉悚然一惊,向后趔趄了几步,不禁讶然。
顾元珩忙放下手中的茶起身扶她,旋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朱红色的身影隐在交错的花叶间,他的弟弟顾元琛正坐在池边的大石上,静静望着水面。
“……没事的,小眉,别怕,或许是有游人迷了方向,一时进了这间院子。”
他的目光冷了几分,可是对姜眉说话时仍是温润如玉。
“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过去瞧瞧是怎么回事,也好他让他离开,很快我就回来了。”
姜眉连忙抓紧他的手臂,几近于哀求的神色,希望他不要过去。
那可是顾元琛,楚澄斗不过他那样阴险恶毒又权势滔天的人。
她不能失去楚澄,她希望自己可以带着他逃走,离开这里,可是顾元琛的脸反复印刻在她的脑海中,将她拖回那些拼命想要忘却的记忆中去,她的手霎时间变得冰凉麻木。
“没事不要怕,我向你保证,很快就回来了。”
顾元珩抱了抱姜眉,转身从院边的栈廊行至池塘对岸,借着花丛和垂柳的掩映,绕行至顾元琛的身后。
“琛儿。”
顾元琛终于等到了来自皇兄愠怒疏离的呼唤,闭上了眼睛,流干了最后一滴眼泪。
他装作十分惊讶的模样,转过身看向顾元珩,楞了一下才上前跪地行礼。
“臣弟参见皇兄……皇兄为何在这里,臣弟以为皇兄还在行宫之中。”
顾元珩没有立即让他平身,而是绕过了顾元琛,坐在了方才他坐下的位置。
坐在这里望向对岸,隔着石桥和荷花,是看不到对面他和姜眉的所在的。
“你的身子养好了?怎么不好好养病,跑来了这里?”
“多谢皇兄关怀,臣弟已经好多了……今日毕竟是生辰之日,久病床上颇觉得无趣,瞧了几个月的塞外之景,便想趁着夏日未尽,带姬妾来这里看看。”
顾元珩看着他面色青白没有血色,的确是不大好,又想起他在外征战辛苦,一身病痛,终究是心软,让顾元琛平身了。
“你眼睛才养好,便不要站在太阳下面晒着了,随我来廊下说话。”
顾元琛失神落魄地跟在顾元珩的身后,脑海中唯余姜眉和自己皇兄亲昵无间的场景。
究竟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在他的身边,她为何会与他如此欢爱?
凭什么她和自己在一起时,从未像今日这般笑过?
是不是他本不该冒险来到此处?
“琛儿……你在想什么?”
见他脚步有些虚浮,人也低迷着,顾元珩坐在廊下问道,一面观察他的神色。
顾元琛提起衣袍缓缓跪下,低声道:“皇兄若问,臣弟不敢隐瞒……此处毕竟是皇嫂生前居所,这几日臣弟病中,思及幼时多蒙皇嫂照拂,一时伤怀,便贸然进来此处,略作思悼。”
顾元珩的语气依旧冷硬,沉声道:“是吗,难得你有这番心意,可是除却观中道士,朕从不许人前来此处,难道你真的不知吗?”
“臣弟知罪……今日生辰,一时百感交集,又心有侥幸,以为皇兄正在行宫之中。”
“请皇兄责罚。”
青苔爬满湿滑的砖石。又似是生生扎进了顾元琛的膝上,将他定在原地,没有半分挣扎的办法,他失了以往的骄傲,跋扈,再没有与顾元珩暗中较量的念头。
究竟是为什么?那是明明是他的眉儿!
他还记得那是分别前夜,边塞朔风侵骨,冷月如霜,两人相拥而眠,听得大帐外北境肃肃荒凉之音,姜眉从梦中惊醒,抱紧他的身体,却安抚着他应当早些入眠。
那可是他心爱的人!
“罚你?”
顾元珩声露悲色,怅然道:“今日之过,无非是一件小事,并无什么惩罚你的道理,可是如今已过了许多年,既然你来了这不该来的地方,说着什么思悼的话,这些年的积怨,朕便不得不问出口——”
顾元琛茫然抬起头,直面天子之怒。
“我问你,心儿她当年便是从你脚下站的地方,一步一步走进池中,沉湖而亡的,你既然说对她深表思悼,便也敢看着她生前居住之所,说当日她被逼而死与你无关,你自己问心无愧吗?”
顾元琛沉默少倾,平静地说道:“臣弟问心无愧。”
“原来皇兄仍旧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呢?臣弟今日也可以禀明皇兄,臣弟对她问心无愧,对皇兄也是——”
他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蔑笑,却依旧悲痛地说道:“皇嫂的确是自幼时起侍奉在我的身边,对我百般照料,从前我的确有过立身之后对她厚待的念头,可是皇兄不是不明白吧?她的心不是从来都在皇兄身上,是对太后娘娘忠心不二的人吗?”
顾元琛顿了顿,轻笑道:“皇兄忘了吗?我不是太后的儿子,你才是。”
“若今日真要口吐真言,臣弟愿表一个‘恨’字,恨她隐瞒多年,蛰伏欺瞒,最终背叛了臣弟!我恨她,可这恨与恨却有不同!若皇兄怀疑是臣弟走漏了她自流民营中被救出的消息,让她被众臣所指,深陷不节留言,最终只能自裁以得周全,这番罪过,臣弟却定不能认!”
好恨啊,他如今心中只有恨,昔年旧人的影子和姜眉交叠在一起,他只余下满腔的恨意。
都是骗子,骗了他一腔真心,只把他当狗一般耍弄。
他就是恨,恨自己当年没有亲手杀了刘素心,这么多年了,他的遗憾一丝未减,他恨姜眉,明明是他先遇到了她,明明是他们挺过生死危难,她杳无音讯,害他心急如焚,肝肠寸断,却又和他佛口蛇心的皇兄在一起。
恨,恨得这一腔的血都要烧干了,热的烧尽了,唯余周身刺骨的寒意。
他放不下,这一次,他必然要报复,他不会再给自己徒留遗憾了。
“不是你……”顾元珩默默念道,心中尽是哀然。
他默了许久,望着清风之中顾元琛单薄的身影,淡淡说道:“你起来吧,今日意外见你在此,朕心情不好,有些话说得重了。”
“今后你若是愿做吊唁,不要来此,烧送些佛经为她祈福便是。”
顾元琛答道:“臣弟遵命……只是今日皇兄一个人在此,身边可还有侍奉之人吗?”
“并非一人,这些你不必担心。”
“是。”
顾元珩道:“过几日,朕会带一位女子回行宫,她与你皇嫂的相貌颇有几分相似,你见到了也不必惊讶,前尘往事,今后不必再提。”
“臣弟明白……不知这位女子是——”
“后位空悬,朕没有子嗣,朝堂便暗波涌动不得止息,也是时候为将来做打算了。”
顾元琛木然呢喃道:“本应如此,那臣弟恭贺皇兄喜得佳人。”
“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却还不曾娶亲,几个姬妾也没有名分,终究不好——如今你立下汗马功劳,也是时候为你寻一个可心的良人。”
这是顾元琛梦中的情形,是他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他的良人是姜眉,她会成为他的敬王妃,他们一起离开扰攘波诡的皇城,一起到南方宜人之地,安老余生。
可是这如今的一切都幻灭如烟尘,化为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极尽嘲讽之意。
顾元珩看他犹有些失魂落魄,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做安抚。
他轻叹道:“今日本是你我的生辰之日,这几日多生变故,否则我们本当庆贺一番的。”
顾元琛却道:“良辰好景不尽,总会寻得一个好时机。”
言毕,他恭敬行礼,自山石后低矮的暗门离开了。
穿过那阴暗的小道时,他忽然想到,多年前他的“皇嫂”沉湖自尽的那一夜,他亦是从此处进入这园子,见了她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