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把脉的军医,眼皮随着上下起伏的蓝绿一点疯狂跳动:“大人,那味药材的替代尚未寻着,还是宝贝些吧......”哪有把性命这样扔着玩的。
谢宴停下抛接瓷瓶的动作,眼睛弯起:“紧张就这样,您别和我一般见识。”
军医再次腹诽,紧张?这德行哪有半点紧张的样子?反倒是自己,从谢宴中毒起着急上火到现在,寒冬腊月里长了一嘴溃疡。
谢宴火上浇油:“再说,还有您妙手回春呢。”
军医重重冷哼,嘴角动作扯动创面,火气更大了:“以毒攻毒之法虽能压制毒发,但效果短暂,而两股毒性相冲对经脉气血损害极大,此后即便续上解药也难保不落个半死不活。”
病号继续胆大包天:“有总比没有好。”
军医笑了,语气阴恻:“要是明日午时解药还没到,烦请大人抓紧去医署通传,老夫现在可把下毒当头等大事了。”
军医把完脉,一把扯出病号腕下软垫,挎着药箱火冒三丈地走了。
谢宴同被大力甩上的门面面相觑一阵,然后单手撬开药瓶,把最后一颗解药含进嘴里,和水吞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重又举起药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往里看,意料之中只看到一洞空荡,自嘲似的笑笑。
谢宴放了药瓶,绕步到沙盘边,目光在早已熟记于心的地形间纵横,同时回忆此前拟写的宁北增防部署和粮草统筹计划,确认没有遗漏后,再转回书桌。
桌面右边放着一摞兵书,并几卷羊皮纸,其中一卷摊开一角,里面记录着苍国部分风俗,一些字句被墨色细细勾出。
紧挨着的是待处理的各项军务文件,乍一看码得有些纷乱,实际是按照事情轻重缓急排列过的,算是乱中有序。
烛火突然闪动,像快要熄灭的星星在尖叫。
谢宴挑起过长灯芯,剪掉顶上一截。
烛火恢复光亮,平稳温和。
“这不就好了。”
说着,他细细刮去剪刀上的蜡油,冷却凝结的蜡油变成卷起的薄薄一层。拿着剪刀的手腕一抖,成卷的蜡便从刀刃上掉落。
谢宴往刀刃上吹了口气,随后手肘一动,剪刀没入发间,指尖一合,膝上多了一束散落的头发。
他又拿出锦囊,拉住锦囊中的红绳,抽出红绳里的一小缕,把这一小缕和自己刚剪的合于一处,再把它们放到桌上,分成三股。
左边一股盖在中间那股上,右边一股也同样如此,再把中间那股放在左边的......
几个会合下来,谢宴收获了一团不成形的散乱。
想到去年七夕时被贺既撞见编七结绳的窘态,又瞅瞅自己如今这行动不便的架势,新晋独臂大侠总算适应身份,讪讪罢了要编三股绳的心思,只不甚灵活地打了个让来路不同的头发难分你我的结。
他把它们也塞进锦囊,和红绳系着的那些紧紧挨着。
这些做完,谢宴指节探入书堆底下,摸到了叠得整齐的信封一角。书垒得高了,重得很,信被压得很实、不好拿出来。于是他手伸得更进,力气也更大。
信件意料之中地冒头。
同时,书堆猝不及防料垮了。轰隆一声,砸在虚空的夜里,引来夜巡士兵关注。
“出什么事了大人?”士兵喊。
“没事,撞到东西了。”
士兵脚步声靠近:“要帮忙吗?”
“不用,巡夜辛苦,你们注意换班轮值。”
于是脚步声又远了。
谢宴没管地上层层叠叠压着的书本,也不去想那日被下属撞见写信时为什么下意识藏起,后面两天又有意无意堆上这么多书。像是打心底不打算给任何人看,不给收信的人看,也不给自己看。
信有三封,用纸包装都一样,一封上写“再拜恩师”,一封写“敬呈阮府”,还有一封什么也没有。
信和锦囊被放入枕头旁的木匣,木匣一合,扁扁小小一个,正好装住谢宴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天气冷,砚台里墨汁干涸得快,谢宴随手滴入几滴热茶,直起墨条研磨,动作间批复公文的措辞也在脑中逐步呈现......直到房门被敲响,他才惊觉蜡烛早就燃尽。
天光大亮,已经是第二天了。
“大人,早饭好了。”
“不吃了。”谢宴转转脖子,颈骨发出一串响声,目光又移回桌面。
不会儿,门又被敲响了。
“真不用,看谁没吃饱就给他吧。”谢宴高声说。
“说了要好好修养,大人是一点不听啊。”这毫不忌讳的阴阳怪气不可能是士兵说的。
谢宴听出来人身份,头也不抬:“是您啊,直接进来吧。”
门被推开。
“呵,谢大人莫不是舍不得吃饭,怕浪费了?可这房里的灯光了一夜,也没见大人心疼烛油啊。”或许是对病号通宵极其不满,军医说话更促狭。
“没办法,您看这一大桌子......”谢宴干巴巴开口,并试图用必然不好看的脸色唤起医者仁心,但抬头瞬间他顿住,看清门口站着的另一人神色,才把话重新接上,“......原本十万火急,不过殿下既然回来了,缓个一时半刻也不是不行。”
站在军医旁边的正是莫那。
她头发很湿,应该是路上淋了雪,脸比之前更白,浑身透着冷意,毫无生气。
“跟我来。”她喉咙里像吞了冰。
莫那朝之前安排的卧房去,谢宴退后两步跟着。还有几个士兵一起,他们就是被派去和莫那一起找人的,他们目视前方,但眼神不约而同地绕开莫那,里面闪避的意味。
“说说情况,”谢宴问离他最近的那个士兵,“莫罕带回来了?”
士兵瞳孔在听到后面那句话时骤然缩紧,深吸一口后,低声说:“大人,您被骗了......”
谢宴心想应该也没全骗。他掂量刚到手的瓷瓶,又听见士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