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华门东设灯市,流光若昼。
初十之日始,周缨与蕴真便一直在灯市上盘桓,奋战四日后,带回诸多精细雅致的玩意儿,认真挑选过后,二人于上元当日依各人喜好送至各院中,意在给众人添个增福添瑞的彩头。
行至兰姨娘处,却见院中关门闭户,敲门不应,细细听来,闻得风中隐有哀啼。
仆妇急急赶来,将二人劝回各自院中,周缨瞧出些端倪来,夜里设法探问了几遭,方知在这样大好的日子里,兰序悄无声息地亡故了。
周缨心头如遭雷击,再生不出温书的心思,早早上了榻,夜里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翌日便找了个由头,避开丫鬟仆役,再次探访,只见肃穆空堂,白幔高垂,院中只有昔日旧仆守灵,无人前来祭拜。
兰序的贴身丫鬟同她还算熟识,见她来访,悄悄引她进门添香:“周姑娘肯来祭奠,也不枉兰姨娘将姑娘视作朋友一场了。”
从她口中,周缨得知,兰序是吞金走的,走前亲点燃了那盏新制成的九转莲花灯,光影摇曳中,她坐在铜镜前细细理妆,摘掉周身饰物、去尽铅华后,在莲花光影中,安安静静地伏于案上走了。
走时,身畔唯留灯与茶相伴。
因是自尽,又在年节里,崔府并未大肆操办,上元一过,依制发完丧,从此府里便再无人提起过此人,似是从未有过兰序这人一般。
独独周缨在夜里,似还偶尔能闻到一阵淡淡的茶香,忆起那双笼着淡淡哀愁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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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蒋萱信守诺言,派仆役自城西将先生接来,于前院设学堂,正式教周缨二人读书。当然,蕴真自小进学,授课全然照顾周缨的进度,更特地添了一门算学。
周缨知晓众人好意,为此愈发用心,挑灯夜战不过尔尔,人眼见着一日日地憔悴下来,然而眼睛却一日亮似一日。
小学堂逢五休沐一日,这一日间,蒋萱常掐着缝儿请周缨去玉清院商议,内容是预备给蕴真办笄礼,相关仪程自是由蒋萱拟定,唯独她说自个儿年纪比蕴真大上不少,已不知蕴真这个年纪的女儿喜欢什么,便找周缨来帮忙参谋参谋。
开年过后,蒋萱面上常带着笑,崔则擢升至户部员外郎,虽官阶仍不算高,但毕竟是自备受崔述罢官事件牵连后的新起点,为崔家带来了难得的一丝喜气。
但好景不长,周缨来玉清院中的次数虽不多,还常被崔易和含灵绊住,非要她陪着一起玩,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感知到蒋萱眉头紧锁的次数越来越多,好几次在听仆妇禀事时会走神,再至后来,便见用膳时崔公和韦夫人脸上也常阴云密布。
蕴真和她一样被蒙在鼓里,后来才后知后觉地知晓,朝堂局势已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短短几月间,太子被夺监国之权,先前站队表忠心的各家如今都人心惶惶。
周缨隐隐感知到,崔述所承诺她的快了不是空话。行将离开,她愈发用功,蕴真则常叹:“真真疯魔了,同我三哥少时读书那劲儿一样一样的,老天真是眼神儿不好,怎么不把你生成个男儿身,好叫你考取功名去。”
周缨一笑置之,仍埋首书卷,不闻槛外之声。
六月初七,宫中大丧钟鸣,崔家今虽不复昔日之盛,但早年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宅邸距皇城并不远,九九八十一响丧音隔着宫墙传出,弥散在崔府的每一个角落。
山陵崩,府中上下急着预备素服,仆役脚步匆匆而不闻杂声,井然有序,俨然早有预料。
崔公和韦夫人轮流入宫,既为大行皇帝的丧葬之仪,亦为探听朝堂消息。
四十九日后,嗣君齐应即位,大行皇帝停灵皇家万安寺,这时才有零零散散的消息传出来,说是大行皇帝驾崩当晚,崔述执诏临东宫,王举夺父兄之权,率禁军同往圈禁前太子,震慑老臣,助新帝顺利稳定局势。
新帝登极,同步册王妃章容为后,子齐延为储君,新旧两代君王的权力更迭自此落幕,朝堂表面复归平静。然而肃清前太子一党的雷霆行动仍未停歇,刑部牢狱陆陆续续塞满了人,执笔断生死的堂官自然成了官复原职暂时主事的崔述。
目睹昔日同僚在朝会时陆续失去踪迹,崔公时常嗟叹,韦夫人却难得展露笑颜,让崔公速速放下面子去请崔述回府。
崔公依言去过崔述在净波门外暂居的宅邸一次,吃了闭门羹,回来后闷闷不乐,又架不住妻子百般恳求,只得换上官袍腆颜去刑部官署寻人。
崔家近年虽势微之象已显,但崔允望毕竟有虚爵在身,崔家如今更出了个有从龙之功的大功臣,往后自不可同日而语,刑部小吏不敢怠慢,当即将崔允望带往内署。
崔述正忙于研读卷宗,见有人进来也并未抬头,小吏禀道:“崔侍郎,崔公到了。”
崔述笔尖一顿,抬眼看过来,将笔搁回笔枕,起身相拜:“父亲。”
“蜇伏近两年,而今出息了。”崔公自嘲一笑,“如今除了朝会,要见你一面也不易。”
“儿子常在衙署,父亲若要寻我,遣人来传话便是。”崔述恭敬回道。
崔允望走近两步,视线落在墨迹未干的案卷上,笑说:“你打算如何处置崔家,向新帝献诚?”
崔述淡道:“父亲与二哥虽投先太子阵营,但于大逆之事上襄助有限,不过犯结党营私之条,圣上已亲裁,此罪不论,既往不咎。”
崔允望轻嗤:“圣上这帝位来得不易,先前雷声阵阵,我道你俩要血洗朝堂,没想到竟是类虎之猫,怀柔至此,如何清洗异党、肃清朝堂?”
“父亲慎言,圣上从来志不在此。”崔述恭谨回完话,顿了半晌,又说,“况当以铁腕肃清之处,圣上亦不会宽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