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列离开得很快。摔上船舱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快步往城中村的方向走,发现一辆倒在路边草丛里的共享单车,看了眼,竟没上锁。他跨上去,漫无目的地往前猛骑。
直到几乎喘不过气,他掏出手机给叶炳崐打了个电话。
叶炳崐一听他声音吓了一跳:“卧槽列哥,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骑车。”
叶炳崐一个大喘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这么不把我当外人呢。”
“你在哪?”
“喝酒呢,跟几个兄弟。”他问陈列:“你来么?”
陈列让他把地址发过来。
乘公交过去,那是一个路边大排档。几条烤鱼摆在铁盘里,还有些凌乱的竹签,叶炳崐他们几人聚在一起,啤酒白酒混着喝。
“列哥。”叶炳崐招手唤他过去。
他沉默过去坐下,叶炳琨笑嘻嘻把一个装白酒的小杯,往硕大的啤酒杯里一沉:“这叫‘潜水艇’,列哥怎么样,走一个?”
酒混着喝最容易醉。
叶炳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指着他那几个兄弟:“哥几个都是第一次见你啊,可别掉链子。”
陈列也不多话,端起酒杯,一仰头,喝得一滴不剩。
“嚯!”叶炳崐都惊了。
之后陈列不再喝,只是坐在一旁沉默地抽烟。
一群青年打从他们身边路过,一个瘦成竹竿的倒退几步回来:“列哥?”
正是介绍他去拳馆的瘦猴。
陈列:“你认错人了。”
瘦猴:……
这他妈还能认错?这世界上有几个留寸头贼能打的帅比?
他看叶炳崐他们一眼,大概明白陈列不想模糊生活每一面的边界线,一扬手,走了。
叶炳崐:“那谁啊?”
陈列:“没谁。”
其中一个人的女朋友来了,带着自己的闺蜜。女孩做着夸张的粉色美甲,一来就在男朋友脸上响亮地香了一口。
她闺蜜的视线落在陈列身上:“嗨,帅哥。”
叶炳崐自己目前的感情生活得意,立志要跟秦筱婷去同一座城市,天涯海角永相随。
所以他看不得自己兄弟单着,立马倒了两杯啤酒:“列哥你跟美女喝一个。这是陈列,美女你……叫什么来着?”
女孩翻叶炳崐一个白眼:“桑娜。”
陈列把酒杯推向一边,不喝的意思非常明确。
叶炳崐咂一下舌——他总这样,拒绝人的时候从不婉转,连个借口都不找。
女孩打量陈列一眼,主动的意味明显:“你叫陈列?冷冽的冽,还是热烈的烈?”
陈列沉默地抽着烟。
女孩嘀咕一句:“拽什么啊,就你一个帅哥啊?”
一转身,走了。
“得,把美女得罪了吧。”叶炳崐凑近陈列:“列哥你怎么对什么类型的美女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儿啊?你真对女人不感兴趣?你别是那什么……冷淡吧。”
陈列视线冷冷地扫过来。
叶炳崐浑身一凛——他说错什么了他?
-
这两天陈列没同姜堇联系,姜堇也没见到他。
两天后的早晨,姜堇背着包走出船舱,准备去医院看白柳絮。
陈列蹲在甲板上刷牙,姜堇见到他,远远冲他点了一下头。
陈列:“去医院?”
姜堇:“嗯。”
陈列:“那你等等。”
他洗了把脸,走进船舱换了身衣服,跃下甲板走到姜堇身边:“走吧。”
他下巴挂着尚未擦干的水珠,在薄而亮的晨曦间。
姜堇没想到,他的态度再自然不过,好像那一次拍照、那一夜发狠地缠绵,从来没发生过。
好像他从没失控过。
两人乘公交车来到医院,白柳絮靠在床头,沉默玩着自己的指甲。
姜堇走过去,理一理她的头发。
她的视线由浑浊,到清明,迷惘了一瞬,不确定地唤:“阿堇?”
姜堇柔声答:“哎。”
白柳絮望向她身边的陈列:“阿堇,这是你男朋友么?”
她时而像大人,时而又像孩子。低下头,似在自言自语地理顺关系:“阿堇的男朋友……那就是我的女婿。”
姜堇还未开口答她的话,她话题却跳跃,拉着姜堇悄声问:“你给我带曲奇饼干了么?”
姜堇耐心笑着答她:“护士盯着你呢,不让你吃那么多甜的。”
白柳絮撇一撇嘴:“我不乐意待在医院。阿堇,我到底有什么病?为什么不带我回家?”
“求求你啦。”白柳絮孩童般晃着她的手:“我在这里待得无聊极了,你带我回家吧。”
姜堇去了趟医生办公室。
医生的建议是:“就此出院她肯定不具备条件。不过她这段时间状态算稳定,如果你想接她回家住一段时间的话,把药带好,确保每天按时吃的话,也不是不行。”
姜堇垂着眼睫:“嗯。”
走出办公室,陈列问:“你要接她出院么?”
姜堇笑了笑:“有一瞬间这么想过。仔细考虑一下,船上的条件还不如医院,她住不惯的,还是算了。”
又两天后,高考出分。
这一年的江城,文理科加在一起,过600分数线的总共有591人,姜堇和陈列皆在其中。
杜珉珉给姜堇打电话,快乐地尖叫:“姜堇你查分了吗!我考了564!我爸妈都乐疯啦。”
填志愿的那几天,姜堇去得很迟。
她在学校绷了三年的状态,不想在最后时刻被人抓住破绽,因而不愿遇到任何人。
再过一个月,她就将远远地离开这里。
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那个只能住在破船上任人欺凌的孤女,将被她抛在脑后。
杜珉珉十分不满地电话姜堇:“你要去镰仓玩,你倒是提前知会一声啊,我等你回来后一起去学校填志愿多好?这下好,连面都见不上。”
姜堇笑着跟她道歉。
姜堇踩着最后一天的最后时分去填志愿,学校里已没什么人了。
倒是很意外的,在填志愿的教室里遇到了陈列。
课桌面对面拼在一起,姜堇和陈列分坐在两端。
姜堇对着填报表,填了江城本地最好的大学。
不过这志愿表她不打算交,只是来给自己高中三年的生活画一个句号。
陈列坐在对面等她填完,顺手拿过姜堇的志愿表,提笔抄了一份。
当然,他是文科生,系别跟姜堇不一样。
姜堇一怔,刚要说话,陈列把志愿表递还给他,整个人靠向椅背,略有些懒散的:“别紧张,只是我这人对上什么大学没什么想法,随便填一所。”
从前他被父亲的债压着,只觉得过一天算一天。
现在?他在姜堇这里认过一次命了,够了。生命的其他层面,他又为什么要认命?
他微微扬着下巴,那姿态是散漫的,却又是骄傲的:“本科上什么大学没什么所谓了,我会考跨专业的研究生,还是学编程。”
他站起身顺手抄起志愿表:“走了。”
一中对学生管得细,志愿表非得与讲台上坐镇的老师商议过、才能正式提报。
窗外蝉声鸣唱,梧桐成荫。
姜堇坐在原处望着陈列的背影。
或许他本该是这样的少年,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
姜堇在教室里坐了许久,才把志愿表收进书包,站起身离开。
走出一中校门时,她最终回头望了眼,眼神中并无留恋。
令她意外的是,陈列还站在校门口,肩上随意勾着那只单肩包,站成一只蛰伏的豹。
姜堇走过去问:“在等叶炳崐?”
陈列扭头瞥她一眼,叫她:“走。”
“你是在等我?”姜堇有些意外:“去哪里?”
陈列并不答她的话,带着她上了一辆公交。
姜堇也不再发问。两人坐在车后排,陈列看一眼姜堇,她沉静望着窗外,两人的剪影如二次曝光般叠映在车窗上,窗外的霓虹闪过。
那般的神情,似陈列无论要带她去哪里、她都会相信。
陈列抽回视线。
陈列领着姜堇下车,姜堇发现下车的地方离臭水河畔穿行。
陈列带她穿过下班买菜的上班族,穿过推着婴儿车出来遛弯的人家,穿过挂一根红绸转来转去赶苍蝇的卤菜摊。
姜堇终是禁不住又问一次:“陈列,到底去哪?”
陈列引着她走进一个小区,上楼。
姜堇跟在陈列身后:“是谁家?叶炳崐家?”
直到陈列掏钥匙开门,沉默走进去,见她站在门口,又回过头来唤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