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睡得迟,陆洵脑袋涨得昏沉,阳光打进小院时,他正收整好准备读书,批好外衣刚在书桌前坐下,门被敲响。
早点已经送来了,这个点会来的,也只有齐雪贞了,“你今日来得是不是早了些。”他拉开门,只看到云意绷着脸站在门外。
“是你。”陆洵似乎有些惊讶,侧身让开路,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道:“怎么了,又想来跟我说些什么忠告?”
云意不言,只身往里走。
陆洵不明所以地跟在她后面,看着她轻车熟路到了书房门前,她停顿在门槛前,转头看了一眼陆洵,这时他才察觉她的脸色很差。
“怎么了?”他问,带着关切的目光。其实她主动来找,他是开心的。
云意深吸一口气,一抹微笑浮上脸颊,她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陆洵,我要将之前我寄给你的书信,全部拿走。”
不等他开口,她跨过那一道门槛,从架子上取下了昨日齐雪贞重新摆放好的装信匣子,还未走出门,陆洵一手压在了门框上,将她拦下。
他眉目低垂,似在想什么,但终究没有想通,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她很憔悴,但眼神中透露出从未有过的坚毅。
昨日齐雪贞欲言又止的样子,看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你既然不喜欢我,当初又何必假意答应婚事?你不过是为了留一个身边的人在陆家,好让他们放你来京,供你花钱做一些其他事情,我说得可对?”她很聪明,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也许你觉得自己很悲惨,你想报复所有伤害过你的人。”
“其实我不比你好到哪儿去,不过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记得那些不开心的。你至少吃饱穿暖地长大了,幼时我们家不算富裕,甚至可以说贫穷,穷到有一年天灾,父亲要去卖身借米。后来他给庄户做了一年工,才还上当初背回来的那袋碎米。”
“我被那些比我年长的娃娃按在泥地里嘲讽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哪天长大了,要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要见到他们。”
这是她从未与他提起过的从前。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不在自己的掌控里,譬如他自以为了解的云意,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或许她喜欢的只是他假装出来的那个体贴周到的陆洵。
“那些信......”他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实际上,他也不打算辩解。云意望着他,眼睛尽管干涩,但忍不住鼻子一酸,还是积蓄出了一汪泪水。她抬手毫不犹豫地抹去,撞开了陆洵的手臂。
他猝不及防地靠在门边。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她生气,而且他知道,她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他的心忽然有些惶恐不安,追出去时却迎面看到齐雪贞正好走进来,他顿时止住了脚步。
他绝不允许自己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出丝毫的弱点,哪怕是他亲近信任的朋友。
“哎哎哎,你等会儿!”齐雪贞朝他睁大眼睛眨了眨,立马回身替他追了出去,他走在云意身侧,边走边解释:“这个东西陆洵平时很珍视的,谁也不让碰。我以为里面藏着什么珍宝,有一次开玩笑说要打开看,他就上了锁。昨日你来,肯定是他又打开看,忘记上锁了......”
云意停下来冷笑道:“你不觉得很离谱吗?他打开来看什么?他从来没有拆开过这些信件。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靠近他,我就像个笑话!”
“那如果他不珍视,为何要专门拿个匣子装起来,你先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她朝门那边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时门缝又合上了一些。“他是个做事滴水不漏的人,或许这些东西于他还有利用的余地,所以才没有扔掉。”
“也不是,你不能把他想得那么绝情。”
云意重新往前走,不打算再跟齐雪贞讨论这件事。齐雪贞眼见人留不住,只能往回跑,回去一看,陆洵已经坐在书桌前,好像当什么事都没有一般翻开了书在看。
“都什么时候了,别看了。”齐雪贞抽走他手中的书,“人都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陆洵强撑着说,人却转向一边,一抬头就看到秦适走进来,想必那句话他也听见了。
“秦二叔。”他刹时站起来,有些惊讶。
齐雪贞拦在了二人中间,“千万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秦适抬了抬眉,却是扑哧一笑。“小兄弟,你误会了,我只是来拿之前借给陆洵的一些书。”他说话时并不看陆洵,只望着窗外的大好阳光道:“想必你都誊抄好了吧,整理一下还给我们。”
“好。”陆洵应得很快,而且动作更快,三两下就把书都整理好了交到秦适手上。
秦适走时,陆洵与齐雪贞一起将他送到门口。齐雪贞还想说些什么,秦适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只道:“少年人常有闹别扭的时候,齐兄还是不必太担心,过段时间他们都会好起来的。”
陆洵抿着唇,他站在后方,透过齐雪贞的肩膀望向秦适,而秦适也正好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其实那目光中暗藏了一股被刻意压制的怒火,他读懂了,惭愧地低下了头。
他负了云意。
这件事上,他无从辩解。
从一开始,他也并没有将她规划进自己的余生里。她来京城是一个意外,现在这个意外不必他费心思就自己消失了,他本来应该开心才对。
可是自从门关上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关进了一座坟墓里。
“人家一个女儿家,几次三番来找你,况且你们还有婚约,你这样......唉!”齐雪贞叹了一口气,“昨日我本想与你说他们来过的事情,可一来我似乎闯祸了,私自放他们进来,让她进了你的书房,被她发现了这个,我也难于开口说;二来你让我走,我也就想今日再与你细说,或许你不会那么生气。”
“没什么,你不必自责。她迟早会发现这些。”陆洵说着自嘲一笑,“反正我现在前途未卜,他们那样的人家,本就看不上出身商贾的我。若非从前二叔有难处,也不会把云意送来我们家。现在他们都在京城住下了,京城这么大,秦二叔又广结好友,他的爱女也不是非我不可。”
“我就当你在说气话吧。”齐雪贞道。
“不是气话。她跟着我也是受累,不如寻个更好的人家。”陆洵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起来,就像他手臂下压着的宣纸,他坐在书桌前,垂着的那只手逐渐紧握,显得他肩膀也微微在抖动。“我原以为自己在读书上算有天赋,可来了京城以后,像一只井底之蛙被丢到一望无际的海边,还没开始游动,一个浪拍打过来就让我胆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