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细密却也很急,雨珠顺着发梢滴进领口,凉意沁得李白打了个寒颤。街角传来更鼓声,混着远处梆子的闷响,像谁拿木鱼在敲他支离破碎的自尊。李白踉跄着歪进一间热闹的酒肆,也不等店家招呼,从柜台随以拎起一瓶,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重重歪在案几上,惊得檐下避雨的野猫窜进雨幕。
李白将最后半坛剑南烧春灌进喉咙时,望见柜台后的《大唐疆域图》缺了安西都护府一角。绿蚁酒浸透的诗稿黏在案上,"大鹏一日同风起"的墨迹晕成模糊的翅膀。
"听说玉真公主新得的王羲之的真迹,是王校书帮着鉴的......"邻座胡商操着生硬的官话议论,金耳环在烛光里晃荡。李白猛地拍案,陶碗里的酒液溅上褪色的青衫。他忽然想起刚才见到的情景,玉真公主痴痴凝望着王维,那眉眼,分明就是自己找寻多年的赵月儿。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那不是他的赵月儿,因为月儿是不会用这样缱绻眷恋的目光望着除他以外的男子。可有心中另外一个声音响起,“世间哪有那么相似的人,那分明就是月儿,不必自欺欺人了。你与王摩诘,一个出身商贾的山野村夫,一个顶级门阀的状元郎,你穷困潦倒,他英俊多金。你若是个年轻女郎,你心悦哪一个?答案浮在水面,原也不必分说。”
"太白兄!"清朗的呼唤刺破雨帘,綦毋潜撑着竹骨油纸伞小跑而来,官袍下摆已溅满泥点,"可算找着你了!摩诘兄正遣人四处寻你……"
李白眯眼望着这个王维的同僚,忽地咧嘴笑了。他记得綦毋潜是去年新科进士,在集贤院当个闲散文书,此刻发髻上还沾着片槐花,想是匆忙间从宴席上溜出来的。
綦毋潜的鹿皮靴踏过满地槐花,腰间的鱼袋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刺激这李白过激的神经。这位文书郎扶起歪斜的酒坛,袖间龙脑香混着墨香:"太白兄怎地独自饮酒?不如一同回王府,小弟与摩诘陪兄长畅饮,正好。"
李白踉跄起身时带翻木凳。柜台后掌柜慌忙去扶《疆域图》,羊皮卷轴"哗啦"展开,龟兹城的墨点正巧落在酒渍里。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碎叶城,驼铃声中,阿娘用胡语教他念"明月出天山"。
"难得綦毋兄有此雅兴?"他踉跄着,伸手搭住对方肩头,酒气喷在对方脸上,"正好,正好!咱们同去,同去!"
王宅门前的石狮被雨洗得发亮,李白却觉着那对青石眸子正盯着自己发笑。綦毋潜收了伞,门子早小跑着迎上来,口中喊着"綦毋大人",却拿眼偷觑李白满身酒渍。
“呵呵,连门房都瞧不起自己,以前倒是不曾发觉。”李白心里暗想。
穿过抄手游廊时,王维正立在紫藤花架下。初夏的藤花已开始凋谢,细碎的紫色花瓣落满他月白常服的肩头,倒像披了件鲛绡纱。见李白浑身湿透地闯进来,他眉尖微蹙,却转身吩咐侍女:"煮碗醒酒汤来,再取一身干爽衣裳与太白兄洗换。"
"摩诘兄!"李白甩开搀扶的綦毋潜,踉跄着抓住王维袖口,"明日你休沐不是?且随我去玉真观如何?你与公主素有诗画之交,何况公主对你……多有倾慕,只要你肯……"
王维指尖蜷了蹷,藤花簌簌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裾间。有些话他无法对李白宣之于口,玉真公主对他有恩,可她也见解害死了他的嫡妻崔嘉屹,也是因为惧怕玉真公主对心爱的崔思蕤再次下手,王维一直不敢将崔思蕤扶正。
小女儿王嘉已经快三岁,为了她的以后考虑,母亲将王嘉记到了崔嘉屹这个已故嫡母名下,因此,她每次只能搂着生母崔思蕤叫着“姨娘”,每当看到这一幕,王维心如刀割,他此生愧对崔思蕤,深爱她,却没能给与正妻的名分。
同时,对于玉真公主,他感怀她的深情,却也不能给与回应。他对公主,有感激,也有欣赏,却没有爱,甚至还有一丝丝恨,毕竟,崔嘉屹悲惨的一生,一半程度上,是拜玉真公主所赐。
这种感激与愤恨交加的感情,他只有醉酒之时,对王缙和崔九吐露过,怎么能对李白解释明白呢?
"太白兄,"他轻咳一声,终是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公主近日在骊山行宫清修,我们这等俗人,还是不去打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