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崖子是清平关和兴平城交界处的一家行馆。
本朝民风开化,百姓外出远行是十分常见的事,朝廷为了保障行人的饮食供应,一方面,在各驿路城寨广建亭舍驿馆,另一方面,鼓励当地百姓沿路开设饮食店铺。
秦家崖子从老秦头祖父算起,子承父业,到他这辈已经是三代营生了。
前俩辈时,连年战乱,民不聊生,秦家崖子也就卖些便宜茶水,一家子糊个温饱。到了老秦头这代,天下大局早定,百废俱兴,什么新粳米饭、冰蔬雪菌、建溪新茶,应有尽有。
而且,整个行馆,刚被翻新过,相较过去,倒也敞亮许多。
地方敞亮了之后,平日里,吃茶的打尖的投宿的自然也就多了。
只不过近日立春刚过不久,这兴平城就突如其来下了场大雪,整整一天一夜,密雪如筛,尘埃洗尽,茫茫然无止歇,地上积雪厚达一尺。
这天一变,不管出关的、入关的、走亲访友的、游历远行的,自然也就少了。天寒地冻,雪路艰险,偶尔能看到那么三两个负囊执辔,躬身慢行,基本不是有官命在身为朝廷办事,就是那些佩刀仗剑胡乱闯荡的江湖人士。
‘哗’一声,秦家崖子的门帘无风自荡,突然掀了开来。
“哟,这位爷,里面请,里面请!”老秦头一看生意来了,立马颠颠地从柜台后转了出来,操着一口极地道的官话,一边去帮来客掸尘扫雪,一边殷勤招呼着,“小店备有上好的房间酒食,客官您是打尖呢还是住店呢?”
来人着皮袄戴皮帽,肩上有一层细雪,整张脸埋在厚厚的用来挡风驱寒的长巾中,看不清容貌。
只见他不经意往前踏了一小步,正好避开了老秦头的热情,而后拱了拱手,声音年轻而礼貌:“掌柜的,你这里可有新鲜的羊乳牛乳?”
老秦头双手落空,就势搓了搓:“现烤的羊肉牛肉倒有,这乳可还真没备好的。”
年轻客人继续问道:“那附近可有……奶妈子?”
“奶妈子?”老秦头面带狐疑地撩起棉帘一角,“爷您可是带了奶娃娃随行啊?哎呀,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可以带着奶娃娃上路啊,这万一冻着可怎么得了……”
布帘将落未落之际,可见外面的雪还在下着。
白皑皑的雪地上,院中静静停着一辆马车。
年轻客人不耐烦道:“你只说有还是没有。”
“有倒是有,不过都在邻镇的杨员外家。”老秦头有点犯难,“他家三代单传,前不久刚生了个大胖小子,所以附近十里八乡的奶妈子都被他家雇去了。”
年轻客人问道:“那邻镇杨家怎么走?”
“出了东门往南,翻过龙女山,七曲岭,再走个把里路就到了。”老秦头讨好地笑了笑,补充道,“要说平日不下雪,骑马赶路,三四个时辰也能走个来回。可您看,今日这雪大路滑的,入了夜就更不好走了,估摸着走到天亮也不一定能到得了呢。”
年轻客人显是也感到为难,正踌躇不定间,他目光不经意往大堂一瞥。
这秦家崖子的大堂总共也就放了六张方桌,要说平日,装下二三十号人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今日,拢共那么几个人,却已经把几张桌子都占满了。
正中间靠近楼梯的方桌独自坐着一头陀,左耳缺了一半,正稀里哗啦埋头猛吃。满满一桌子都是鸡鸭牛羊猪,有肉无蔬。桌上除了那些空碗残碟之外,就是一根禅杖,混铁打造,头尾长五尺,少说也有五六十斤。
领桌坐着一个襕衫秀才,年过三旬,面白无须。一个人自斟自饮,倒也悠闲。只是他不管吃菜还是喝酒,都喜欢翘着兰花指,指甲上还涂着凤仙花汁,色若胭脂。而更引人瞩目的,该是他的眼睛,白多黑少,让人无端生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很不舒服。
最里靠窗的桌子坐了两个人,一个全身裹在黑色披风中,白色帷帽遮面,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个水绿色长裙配羊毛皮袄,容貌清秀,纤腰袅娜的女子。
女子行走江湖,本就最易招惹是非,更何况是她这样体段诱人的年轻少女。
这不,仅是静坐一隅吃饭喝茶,就已引得领桌那两个面目有点磕碜,稍显獐头鼠目的壮汉,一壁目光大刺刺在她身上打转,一壁低声说高声笑,言辞直白而粗俗,放荡不堪。
剩下的两桌,门口靠里处坐了一鹑衣老者,还未开口就先翻着白眼咳上一阵,好像有口浓痰卡在喉咙里,喘一阵又咳一阵,一副随时随地背过气去的样子。他还带了一个行动不便的女娃娃,看着八九岁年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但一双大眼睛又亮又灵,看人时尚有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最后一桌,除了一个拿斗笠遮眼,靠在墙上,睡得口涎横流,人事不知的醉猫,还有一个膀大腰圆,面慈富态的商贾,正吸溜吸溜吃着面条。
这几个人,恶的恶,病的病,诡异的诡异,麻烦的麻烦,无论哪个都不是本分人愿意沾惹的。
年轻客人游目一瞥全场,露在长巾外的漂亮眼睛微微一睐,显然大堂的热闹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雪下得实在太大,此时若再去寻其他落脚处,显然也不是明智之举,略一沉吟,年轻客人便道:“那烦请掌柜的给开两个单间,再熬点米浆,外面的牲口……”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怒喝给打断了。